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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世族结盟,也是因为如此。若只是为了我的侄子,我想就算我们全家都遭了不幸,我们府里也不敢用大楚来保我们满门富贵的。”
江道奇这人非常奇怪,他是雅士,却又和陆元皓那种雅士不一样,他虽自视甚高,但对心中有自己的理想和道义的人十分欣赏。李茂才智能力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听说在朝堂上也常常被人问的哑口无言,但他就愣是踩出一条青云路来,且所作之事,都是利国利民。
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此人心中必定是有所“信念”,才能如此坚持。
江道奇的好感来的如此突然,所以对李茂说的话也十分诚恳。
“李国公,你对我说实话,我便也对你说实话。这次水灾,对我江家不会伤筋动骨。我江家世代经营,从晋末开始到现在已有几百年,大的洪灾涝灾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庄园四周都有排水之渠,重要的坞堡都建在高处,即使两岸决堤,也不会遭受太大损失。”江道奇见李茂点了点头,又说道:
“至于你所说的隐户,我们家虽有,可是很少。到了我们江家这种份上,是不需要再广蓄隐户来增加田赋钱财的。以往的隐户不是转为了我们的佃户,就是收了做家奴,不愿意的,也都放了他们出去做平民。”
李茂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江家的隐户居然不多?这话莫非是用来麻痹他的?
可江道奇的样子实在是不像在撒谎。
“如今李国公最该去劝解的不该是我,而是你们府上的亲家陆家。今年夏天过后,陆家必倒。”江道奇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李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这些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累了,几句话就显得自己很无知。
不过他脸皮厚,知道去问。
“不知江族长的意思是……”
“需要隐户的世族,都是家道中落急需翻身的世族,其实在我们几个大世族的眼里,隐户这种惹祸的隐患是不会长久留存的,我们家奴不少,何必为了那点钱财去惹眼?若是刺激到圣上,那才叫祸事。可是许多毁于胡人铁蹄之下的世族,在复兴家业时,就会吸纳隐户。”江道奇接着说道,“当年陆家在江南受损最重,大楚立国以后,陆家联合了孙家一直在恢复之中,他们两家的隐户数量,才是江南众世族最多的。”
“不但如此,他们的田地和庄园当年被各大世族瓜分,先皇收复江南之时也趁机收了不少江南的土地,陆家原有的经营十不存三,只得重新经营。”
“他们占江围湖,盲目围垦,使得水脉被破坏,湖泊的面积变小,两岸蓄洪防旱的水库无法正常泄水。若遇洪灾,上游之水必定淤塞,冲毁他们的圩田。若是遇到大旱,他们截断了水脉,下游就会无水可存,也只能放水过田,以利下游。”
“我在十年前就看到了他们干的蠢事,也曾好意派人去提醒,但陆元皓比他父亲实在差太多,不但自以为是,还认为他已经倒向皇室就成了我们的对头,我是有意害他。”江道奇冷哼了一声,“尹朝时,人人都说顾陆江孙,我看江南四族,也只有顾家能和我们相提并论,现在虽人丁凋敝,再过数代,还有复兴之时。而陆孙两家,鼠目寸光,毫无祖辈之远见,覆灭就在眼前了。”
李茂坐在凳子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懂江南田耕之事,但也大概知道围垦是个什么情况。南方都是水田,好的水田难得,有些人家就会掘开湖泊放水灌田,再用堤坝将水拦于其中,人为造田。
围垦不但会解决土地稀少的矛盾,在旱涝之时,围垦的土地很难受到影响。
但围垦之地的周边地区就难说了。
“此事当真?”
“自然是当真。此事怕是当今圣上都不会知道太多。占湖围垦所得到的土地不是官田,是不需要去官府报备的。否则仅凭圣上的支持,陆家最多在经商中占得优势,哪里能经营的如此繁盛?他们的鱼和珠是从哪里来的?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地种桑树和粮食?”
江道奇有些不屑地说,“满朝文武,没有几个精通计算与财政之人,如是有心人算一算,早就会发现陆家不对了。不但如此,私铸钱很多年前就已经出现大量踪迹,你们在京中是不能知晓,但这几年间,市面上从七八百文银子兑换一两银子到如今一千文才能兑一两,膨胀的如此快速,也没有一个人能察觉是什么原因,这简直就全是蠢物了。”
李茂被江道奇的话堵得一噎。
真不好意思,他也是那蠢物的一员。
江道奇看李茂神色尴尬,有些好笑地说:“李国公莫怪,我就是这张嘴太坏,所以我当不了官的,我看天下都是蠢人,注定我做不了什么官。”
“我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勋贵不了解这些事情也是正常,可朝中那么多世族大员,其中不乏有族长之位的,还有户部,令弟江道异正是户部侍郎,这么多年来,为何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对?”李茂忍不住开口。
“我们为什么要提?”江道奇冷漠的反问。“你们勋贵和陛下,都认为我们世族是社稷的蛀虫,是只知道追名逐利、自私自利的一派,我们擅长的这些经营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出来的经验,不是吗?”
“这……江族长此话未免有些偏颇。若是为了国运昌隆……”李茂有些迟疑的说,“这些事是不应该隐瞒的。”
“你现在可以去问问陆家和孙家,若让他们掘开堤坝,放水泄洪,冲没族中千顷良田以利两岸百姓,他们干是不干?”江道奇看着李茂的神色,讥讽地说,“你也知道不可能,是不是?而扶植江孙两家打压江南其他世族是先皇定下的计策,即使当今圣上知道了,也只能闷头吃这个哑巴亏,不会宣扬。”
“那银贵铜贱呢?”李茂实在不能苟同于江道奇的这种观点,带着一丝气愤站了起来,“私铸钱对于我们这些显贵以及世族都没有太大影响,国库赋税也都是兑换成白银收库,于国库也无冲击,苦的却是百姓。眼见着自己的钱缩了水,这些百姓该如何生活?”
“世族、勋贵、朝廷,竟人人都将百姓视为无物!这世道是怎么了!”
“李国公,我有一些欣赏你了,可惜你是勋贵之后,否则我两家结为姻亲,一定是很有意思。”江道奇也站起身,“但世事就是如此,皇帝若要坐稳那张椅子,就要牺牲许多,包括自己;世族想要绵延数代,就要与民争利;勋贵不得不立起,就得依附皇帝。百姓?百姓在哪?百姓不过是所有人相争的棋子和工具罢了。”
“我欣赏你,也欣赏你的想法,但你毕竟还年轻,没有看清这个朝廷和世道。”
江道奇有些疲累的说。
“你提出来的提议我已接受,我也会游说江南世族先放隐户避难,同时开渠放水。但陆家和孙家非我所能及也。李国公,一边是姻亲,一边是百姓,是取百姓舍姻亲引得两家反目为仇,还是护姻亲舍百姓从此成为同盟,你自己选择吧。”
“今日我与你相谈愉快,但天色已晚,在下告辞。”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那间民居的。
他仰望苍穹,只见天空一片漆黑,更有阴云笼罩,顿觉心中一团郁气,实在无法驱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为政之人都有他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来,却发现一番大事想要做成,不是那么容易的。
各种倾轧、勾心斗角、私欲私利,甚至只是个人好恶,一时意气,都能阻挠事情的继续。
而作为皇帝,对于下面人斗成一团,既是乐见其成,又怕太过激烈动摇根本。而所谓的根本,原来并不是百姓,而是权势和控制力。
他家也是寒门出身,当年也是尘世中千千万万的棋子之一。他们不甘心只被做成棋子,于是成就了如今的信国公府。
如今呢?如今他们也做了下棋之人,可棋子就不该被尊重了吗?
棋子也是有尊严有人生的好吗!
棋子也是随时能翻身成为下棋之人的啊!
他举目四眺,这间位于东城的民居四周都是小巷,狭窄的小巷里阴暗不见光线,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一般。
“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一位家将从某个角落闪了出来,提醒他。
自从邱老太君和李锐都被刺,无论信国公府哪位主子出门,至少都有十个家将在一旁守卫。暗地里的更有不少。
李茂看了眼藏在阴暗处的家将,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们回府。”
李茂回了府,先是去了持云院。
看见持云院里远远的橙色灯光,他的心也似乎温暖了起来。
他的妻儿都在北园,他若回来的不算太晚,向来是先拜见过母亲,然后再去妻儿房里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再回东园的。
顾卿下午送走了张玄,对张玄所说的“血案”、“牢狱之灾”一直耿耿于怀,就等着李茂回来问个究竟。
等李茂进了屋子,顾卿屏退所有人,包括花嬷嬷,这才拉着李茂问道:
“玲珑阁的血案是怎么回事?李锐的牢狱之灾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难怪他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虫咬的痕迹!
李茂原本就没想瞒太久,他知道下午老太太才送走张玄,此事应该是张玄所提。
他想着顾卿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便原原本本的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的明明白白,连皇帝怎么设局,怎么让他打入世族内部,他怎么决定和世族作为同盟,以后游走于皇帝与世族之间都说的清清楚楚。
他怕顾卿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选择,不得不把他这么选择的原因都说详细,诸如会鸟尽弓藏,以及他们根基浅薄,却四面树敌,若不再寻盟友,只有死路一条等等。
顾卿不太懂政治,但从小看的电视剧和历史书也不少了,自然明白李茂的顾忌。想到他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如今要在夹缝里求生存,着实是不易,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叹了一句:
“这真是不容易,实在撑不住就别撑了吧,我们家钱粮都够花销,何必趟这个浑水,你要觉得实在费力,不如告病回家。要不然你先设好后路,等哪天我一去了,你正好可以丁忧抽身事外……”
李茂听到前面还感动极了,对他来说,最宝贵的抉择不是想要做什么都能做,而是不想做什么可以不做。可是听到后来,他就开始惶恐了。
“娘!您说什么呢!您说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才叫天塌了!儿子这么辛苦忍耐都是为了您和全家能过的好好的,您要有个万一,我这么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顾卿也就是随口一提,她今日越发觉得身体没有前两年刚来的时候好,总觉得恐怕哪一天血管一爆就去了。她自己看的豁达,却忘了这世界百善孝为先,平日再怎么作恶的人都有可能是孝子,更别说李茂对父母是真的孝顺。
“生老病死都是常理,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避讳。算了,换个话题吧。你说张、江两家和你结盟,这口头结盟也算是结盟吗?”
顾卿印象中,好像口头结盟都虚得很。也许是古代人比较讲信用?可是人性都是趋吉避凶的,这信用没有其他东西约束,能有多大用处?
“……”李茂顿了一会儿,有些羞愧的说。“这事还没有和娘说,实在是我说不出口。”
“我同意了张家的联姻要求……”
“什么?你说……你要娶张家哪位小姐?方婉怎么办?”顾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茂。
没看出来这李茂是个渣男啊!
“娘,你想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