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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陆秋水第一次看着贺雪消失，她总是突然出现，她只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消失。陆秋水的脑海一片空白，紧接着，恐惧如同巨大的爪牙攥住她，让她窒息。即便知道贺雪还会回来，她也停不住那种恐慌。
留下，贺雪说留下，于是陆秋水关上门，没有去寻找雨伞，她坐在还温热的沙发上，拿过一旁的抱枕抱在怀里，看着前方的茶几上的水杯，还有一张空掉的用来包药的白色纸张。
她想就这样等到贺雪回来。
贺雪看着不停扭动的光源，有多久没有清醒的站在降落的地方了？太久了，几乎每一次都是从疲惫的睡眠中醒来。
“嘿，老家伙。”她摇摇晃晃的迈开脚步，走到椅子旁边，拉起苍老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亲吻，“我没来得太晚？”
她情绪高涨，飘的有点像是喝多了的酒疯子。
“你总是突然出现，对老年人的心脏不好。”坐在扶椅上的陆秋水摇头说。
贺雪捞起一旁的小凳子，放在椅子旁边，她坐了下来，捧着脸笑个不停。
“年轻人，你看上去太不正常了。”陆秋水听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但贺雪依然笑得收不住。
“我还在想你多就才会问我。”贺雪有些兴奋的说，“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刺激精神的药物，不然我怎么跑来见你。”
现在是多久？她还有多少时间？她还能在身体垮掉尝试几次？
“我一直很担心你。”
贺雪笑着把头放在对方的腿上，说：“我知道。”
她可以抛掉其他所有不愉快的情绪和记忆，留在陆秋水身边。
“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担心是不必要的。”
贺雪不喜欢承诺什么，她对那些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丝毫的渴望，但她承诺了，就会攒足蛮力去做。她天生就是个倔脾气，只是被长时间的自我怀疑给掩盖成了犹豫不决。
“你看上去太糟糕了。”陆秋水说。
“幸运的是，你看上去还很精神。”贺雪说，“我还得继续往前跑。”
“别太累。”她不去阻止贺雪，不去阻止贺雪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或许是老人的通病，她贪恋有人陪伴的感觉，贪恋贺雪永远不回老去的容貌，贪恋对方没有缘由的喜爱。
回忆就像酒酿，越是陈旧，越能使人沉醉。贺雪是流淌在瓶中的一滴，落进酒杯，震荡起每一层陈酿，全是她的模样。
☆、二十五、七十七
“这位女士，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入监护病房的，但医院有规矩……”护士面对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监视器里面色苍白的女子说着，对方完全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神情恍惚的扶着身侧的床沿，“女士？”
“给我一点时间……”短发的女士回答她，气息似乎和病床上的那位老人一样微弱，“就一点，我不会耽误你工作。”
“不是这样的，女士……我们有规定……”她会尝试去劝阻这个女士，如果不行的话就只能叫来巡逻的安保人员。
“规定是给活人用的。”女士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双眼显得格外通红。她的神情很痛苦，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病痛的折磨，她穿着半个世纪以前的装束，一头短发杂乱无章的搭在头上，她看着病床上不知何时就会停下呼吸的老人，轻声地说，“对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死人就不能通融点么。”
年轻的护士被这一番话吓得不轻，她想起了那些古旧时代关于鬼魂的流言，什么人的灵魂重21克这类无稽之谈。科学告诉她那些都是虚假的，是人心作祟，但有时想想，心里却还是毛毛的。
在病床前缓慢坐下的女士看上去的确有那么几分像是故事里的白衣女鬼，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姓陆的老人没有什么亲人，就算有，他们的关系也绝对算不上亲近。几乎没人来探望过她，护士一度觉得孤单的在医院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该是怎样难过的一件事，何况这位老人的年纪也算不上太老。科技已经能够使人的寿命延长将近二十年，而这位老人还没满八十。
“……抱歉，可是，死人？”护士战战兢兢的问出声。
形容枯槁的女士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说：“我还以为时间混乱症症在这个年代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了。”
“您是其中一个患者？”从最初的惊恐转向惊讶，护士差点就要叫喊出来。时间混乱症，她以为那是只能出现在教科书上的名词，即便是教科书上提及，也不会深入解释。那些文字只讲述了这种病的病症和可能的诱发原因，以及除了抑制减缓症状外并无至于办法。
她面前有一个活生生的患者，如果能早些时间遇见这位女士，那她的毕业论文就能拿到一个非常优异的成绩了。
短发女士皱起眉，显然很不高兴有人这么吵闹，她的五官都还有些混乱，护士的惊呼对于她的耳朵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于是她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问：“我能要一点私人时间么？不会太久。”
“呃……”但是规矩……
“虽然我很想拿出我们是家人的证据，但是我保证他们已经在五十年前就把我的所有信息撤销了，大概除了死亡证明。”那双眼睛灼灼的盯着护士，她在耐着性子说话，她不能让自己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失控，“规矩对一个游荡在时间里的幽灵毫无约束力。现在，小姐，我想趁自己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跟我的伴侣独处一会，行个方便？”
那护士愣了一会，咬了咬嘴唇说：“就一会，我会在前台的屏幕上看着你们。”
她匆匆回到前台，同事问她刚刚出了什么事。她耸耸肩说没什么，大概是预警系统又错误判断了，科技再怎么发达，有时候还是不如人亲力亲为。
一直在沉睡的陆秋水缓慢的眨了眨眼，一直监控着每个病房的属于她的那块屏幕上，短发的女士对她微笑着。
“你来了？”听上去陆秋水有些不敢相信，她或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来了。”那女子说，轻轻的握着老人如同木柴的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赶上了，你要知道，我才那么一会没见你，你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陆秋水闭着眼，说话时几乎听不见声音：“两年多……不是一会，我还以为等不到了。”
“这是一个惊喜。”短发女士笑着，却压不住神态里的疲惫，她有些恍惚，大概是因为什么药物强撑着她的神经，但只要是学过医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撑不了多久。
护士趁着有闲暇的时间再一次翻阅了一些关于时间混乱症的资料，患者病发后都活不长久，在这屏幕之下的，是一个来自五十年前的病人，已经被病症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但她谈笑着的时候却像是毫不在意，仿佛她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糟糕。
某些兴奋类药物，半个世纪前的东西总是那么好分辨，都表现在人的面相和举动上，不像现在，非要依靠血检才能查清。
“我快要走到头了，对吗？”病床上的老人模模糊糊的喃呢着，说着只有她们能够理解的话，“你就像个女巫。”
“除了乱跳时间以外什么魔法都不会，你竟然还记得这些。”
“从没忘过。”老人的思维已经渐渐变缓，呼吸也清浅下去。那位短发女士的出现像是某种信号，现在她能安心闭上眼了，“都在心里，像奇迹一样……”
像奇迹一样出现在大雨中的公园，说她是一个女巫，有一个大魔法师限制了她的魔法，让她只能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即便这样你也相信我是女巫吗？”；像奇迹一样出现在西窄的巷道，让她马上离开；像奇迹一样带着阳光、青草和干燥的泥土气息走进咖啡屋，说三个月后会在游乐园见面；像奇迹一样出现在她的公寓里，说她是一个时间混乱症患者，并且已经等了自己许多年……像奇迹一样，在以为永远失去她的时候，带着微笑和熟悉的气味站在她身后。
这辈子的记忆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幕幕闪过，从来没有那么清晰。
多奇怪啊，一遍遍浏览过自己的回忆，陆秋水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习惯贺雪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模样，就像她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贺雪，明明贺雪是个怪人……是奇迹吧，她最后只能这样想着。
“我有点困了。”
“晚安。”贺雪站起身，在满是皱纹的苍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如同她们入睡之前无数次地说，“明天见。”
预警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真的出了状况，21…a病房的陆秋水在那个吻到达时失去了心跳。随后，那个亲吻她的年轻女士带着扭曲的光源，也渐渐消失在了镜头前。
“好了，你二十五岁的礼物想要什么？”她这样问过陆秋水。
“你能把身体养好点。”陆秋水给她塞了块蛋糕，“就你现在这样子，要是能一起活到老也挺不错？”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贺雪逮住陆秋水的手指，舔了舔上面的奶油，说，“愿望我收到了，你就坐等活到老好了，反正你闭眼前见到的最后一眼肯定是我。”
“你又知道了？”
“暂时不知道，迟早的事，知不知道都一个样。”贺雪耸耸肩，趴在床上根本不想动。
现在愿望已经实现了，贺雪眨了眨眼，视线黑暗成一片，再也没有什么扭曲的光源，对了，似乎她的时间也快到了。有人在身边叫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只能蠕动嘴唇，浑身麻痹得根本不能动弹，她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出口，但她映像里，她有告诉过陆秋水，让她不要悲伤，反正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
——多奇妙呀，就像是一个循环一样。她最初遇见的是陆秋水，最后陪着的也是陆秋水，她将死在二十五岁，但她陪陆秋水走完了一生。
时间在这里闭合了，像一个小匣子，陆秋水是那把钥匙，也是盒子中的宝藏。
从现在开始，将由曾经的贺雪陪伴陆秋水走完接下来的路，然后那个贺雪同样会在二十五岁消亡，随即便是另一次循环。
为什么循环的中心是陆秋水？因为贺雪喜欢她，愿意这样做。为什么会喜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贺雪从来不需要一个理由。
“等我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没有听见回答，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路秋水的回答一定是“好，我会的”。
全文完，多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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