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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於到了她最害怕的星期六。
一大早,秋红从他温暖的怀里逃走,跑回自己的卧房里。
望著镜子里脸色苍白,眼神恐惧的自己,她几乎认不得了。
“我是热情洋溢、勇往直前的曾秋红啊!”她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再怎么样的考验都是小case,只要深呼吸,往前冲就对了,最多博君一笑,又不会被捉去砍头。”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心爱的未婚妻,若是情况不对,他也会跳出来保护她的。
就是这个信念支持著她还笑得出来,在织田丰换上了宽大青衣雪缎衬里的和服後,她还有心情痴痴地看傻了眼。
换上和服的他,更帅了。
简直是英气飒飒,像是日本时代剧里的剑客或是城主。
秋红则是穿著娇俏粉嫩的鹅黄底嫩绿绣花的和服,鬈发梳夹成两个俏丽的小髻,上头再装饰著粉红色的樱花发簪,看起来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娇柔美人。
织田丰难掩眼中的惊艳与骄傲,“你真美。”
这句话相驱走了秋红所有的惶惑不安和幽怨,她快乐地伸手抓住他,“你今天也好英俊。”
他想笑,不过还是轻轻地拿开她的手,正色道:“秋红,在正式场合里,这样拉拉扯扯非常不好看,也代表著没有良好的家教,明白吗?”
她一怔,心口一痛——又来了。
什么叫没家教?他这样不是存心嫌弃、瞧不起人吗?
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受伤的怒火压下,拚命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她变成行为举止都合乎礼仪的妻子。
可是堆积在胸口的痛楚和委屈与失落感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她不知道能够承受到几时?
他走在前头,优雅高傲得像一只凤凰,也像是帝王领袖,而她,被教导要跟随在他脚後跟五步远,低著头,做出谦卑的小妻子模样。
卑躬屈膝,就是这四个字。
可恶的古代日本风俗,可恶的自大狂、王八蛋,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沙猪霸道成这样……更可悲的是,她竟然全数照作了。
尊严和情感在内心强烈地拉扯著,在抵达茶会後,她被动地站在他身边,被介绍给众人,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脸上挂著制式化的笑。
秋红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主人正规正矩地将一杯杯绿茶酽出,参与的宾客一杯杯传著接过。
等到传到秋红时,她陷入苦思的接过杯子,习惯性捧起来就喝——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瞪著她粗鲁又破坏规矩的动作。
织田丰身躯一僵,英俊的脸庞因隐忍怒气而显得有些紧绷,他低低地、几乎是有些咬牙地道:“秋红,请注意你的仪态和动作。”
她猛地惊醒过来,呆呆地看著全场质疑与好奇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当然大部分都是来自那些性爱嫉妒又自视甚高的千金大小姐,她们眼里写著:你果然配不上丰公子!
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错了的时候:心慌像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心尖,她求助地望向他,一边慌乱地想解释,“对不起……我刚刚在发呆,所以……”
她这句话在这个隆重的场合里更是大大地无礼又冒失,就连主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织田丰脸色一沉,急促低吼道:“快跟主人道歉。”
秋红一惊,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生气的表情,“我……”
“还不快道歉!”他不希望她因为一时错误的行为招致众人的批评与藐视,乾脆伸手压住她的後脑,将她整个上半身压低下去伏地致歉。
体内绷紧的那一根弦蓦地断了!
她备感屈辱地双手紧握成拳,猛地挣开他的力量抬起头,直挺挺地站起身。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了,包括她的未婚夫。
织田丰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秋红环顾全场,愤怒发亮的双眸没有放过每一个人,她刻意用中文大声道:“这就是你们日本的文化礼仪吗?如果不懂得以宽容心来接纳一个极力想要学习你们文化却难免会犯错误的人,那么我很怀疑,这个号称高贵的礼仪还能‘高贵’到哪里去?”
为了怕他们听不懂,她还用英文重述了一次。
所有人都怔住了,有人脸上浮起一丝赧然困窘。
“还是各位追求的只是外表虚荣肤浅的高贵,却忽略了人品的高贵才是人生要追求的境界?”她冷笑一声,眸光落在织田丰的脸上,咬牙切齿道:“各位,很抱歉,我必须要先告退,因为看著你……们,我已经倒足了胃口!”
她抬头挺胸,拂袖而去,眼角余光连瞥都没有再瞥他一眼。
织田丰整个人僵住,受到的撼动和打击实在太巨大了,他不能思考也无法反应。
室内一片静悄悄,每个人仿佛还震慑在刚刚那一刻里。
“秋红!”他倏地站起身,大步地追了出去。
老天,他对她做了什么?
他当初喜欢的就是她清新热情洋溢的模样,一步步地失陷在她甜美灿烂的笑容中,也把自己心底那个理想妻子的条件遗忘。
可是回到了日本,他却逼著她要改变,要变成他以前所设定的贤妻形象,忘了初初心动时,就是她有别於其他女人的那一抹清甜芬芳,还有一天天越发教他爱不释手的亲切奔放。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刚刚看他的眼神,充满著深深的失望和懊悔。
织田丰心如刀割,整个人恐慌了起来,大步奔向停在停车场的轿车时,他猛敲驾驶座的门。
“少爷?”司机按下车窗,愕然地看著他。
“有没有看到少夫人?”他紧掐住车门边的指节都泛白了。
“没有哇,少夫人不是跟您在里头参加茶会吗?”
“该死!”他一把拉开车门,迅速地钻进去。“开车,回家。”
老天,但愿他还来得及,来得及道歉,来得及解释,也来得及留住她!
在织田丰冲进屋子里时,樱花桑告诉他,他爷爷已经亲自送秋红去机场了。
“可恶!”爷爷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为什么不帮他留住她?
“对了,少爷。”樱花桑叫住又要往外冲的织田丰,一本正经地道:“老爷子把你的护照丢到後院的温泉池子里,他说他不会让少夫人那么轻易就原谅你的。”
织田丰怒吼一声,“你们……落井下石!”
“少爷,我看了半个月,实在不能不说你这半个月的表现真坏。”樱花桑皱起眉头,不赞同地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少夫人回来的时候只是一直掉眼泪,什么也没有说就拎著行李要走。唉,少夫人是那么用心的学习,想要尽快融入织田家的生活,可是你却不时摆出严肃霸道的大男人姿态,让她觉得自己怎么做也达不到你的要求,也难怪她会伤心了。”
他呆住了,这还是头一次听见立场超然的第三者描述自己霸道的行径。
他越发惭愧……
“我知道是我的错,统统都是我该死的大男人主义作祟。”他微微颤抖著,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满是痛楚与懊悔,“爷爷说得对,织田家的家训与荣誉应该是来自於诚信、慈悲、宽容、爱……”
他却用自以为是的荣誉和完美标准,逼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爱……是啊,他早就爱上这个爱笑的小女人,他却迟钝到今日才看清楚。
“少爷。”樱花桑偷偷打量著他恍然领悟的自责神情,放在背後的手伸了出来,掌心里放著一本湿答答的护照,“我把它捞起来了,还好刚掉下去还不是很湿,待会我用吹风机帮你吹吹,再用熨斗熨一熨,你很快就能去台北找少夫人了。”
织田丰原本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他欢呼一声紧紧地抱住了樱花桑胖墩墩的身子,“樱花桑,谢谢你,谢谢你……”
秋红,你千万别生气,我很快就到台北找你了,这一次,我要大声地宣告全世界——
我、爱、你!
她一定要尽快去做。
那就是去笃扬把工作辞了。
她不想再在公司里遇见他,面对他……至少在她还没理出个头绪,悲伤愤怒和委屈尚未平抚以前,她不想。
计程车在笃扬大楼门口停下,她先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副太阳眼镜遮住红肿的双眼,又买了一只信封,写了“辞呈”两个宇後,深吸一口气,这才大步地走进去。
她的计画是请柜台的同事把信转交给人事室,这样她就可以走了。
没想到当她把辞呈放在柜台上时,却看见纪凤鸣坐在柜台後,正在接电话。
纪凤鸣还是一丝不苟的装扮,当她瞥见秋红时,微微一怔,视线落在她手上那写著辞呈的信封上时,眼眸睁大。
“纪小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人事室,谢谢。”她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就想转头跑掉。
纪凤鸣眯起眼睛,“你哭了。”
秋红咬了咬下唇,猛然摇头。
纪凤鸣飞快地揿掉电话,语气温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秋红看著她平素严肃的脸庞,此刻浮起一抹关怀时,她再也憋不住了,痛痛快快地对著偶像倾吐心里的委屈。
讲到最後,她抽抽噎噎地道:“我觉得我好没用,我真的是烂泥糊不上墙,更讨厌的是,我很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又受不了他改造我,我怕他要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我……到底我该维持做人基本的尊严,还是要为爱而接受一切?”
她爱他,可是又好怕会渐渐失去自我。
纪凤鸣深深地凝视著她,眼中掠过一抹慈爱,“我想你一定很痛苦。”
她像是遇到知音人般地重重点头,“我真的好矛盾……”
“我曾经结过婚。”纪凤鸣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爆出惊人的消息。“但最後是以离婚收场,因为我在婚姻中失去了尊严和自我,也失去了维持婚姻的最基本条件——爱。”
秋红讶然地抬头,怔怔地看著她,“纪小姐,我不知道……”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纪凤鸣微微一笑,神情里没有回忆的痛楚。“大家都认为我是个老处女,可是我不在乎,现在有尊严、有自我的生活是我在那段婚姻里从来没有尝过的。”
“纪小姐……”
“因为爱对方,所以处处承受、处处忍让,以为可以委曲求全,却不知道既然心底已有了委屈,又怎么可能求得了全呢?再说夫妻之间要互信互谅、相互包容,如果只有单独一方拚命地改变、努力地迎合,久了,对方的胃口和习惯只会被养得越来越自大恶劣,而自己,也会因为耗尽力气地死在婚姻里。後来我才恍然大悟,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别人尊重我,爱我呢?”
秋红深深震动了。
“所以我和那个自私、自大,口口声声爱我却将我贬成一个废物,并且让我觉得在他面前一无是处的前夫离婚後,我把全副心神投入全新的生活,全新的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照我的喜爱与想法做,只要不会去伤害、干扰别人就好,但是我也不会对爱情失望。”纪凤鸣的双眸闪动著晶亮的光芒,在这刹那间,秋红发现她好美丽。“有一天,当一个真正懂得欣赏我,爱我的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不会视而不见或转身逃走,我会让我自己也让他知道,他若要爱我,就必须爱真正的我,而不是试著改造我。”
秋红眼眶红了起来,却忍不住想要笑,她真是太感动太感动了。
“是,我要的也是这样,虽然我很爱丰,但是我不能做一个连我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她吸吸鼻子,心底开始燃起一簇温暖的火焰。“如果他要娶我的话,就必须娶原本的我、真正的我……”
纪凤鸣眼神有一丝惊异,目光落在秋红的背後。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