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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章听她突然变得喋喋不休,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禁有些无所适从,加上刚醒过来脑子也不好使,一时之间,只能沉默以对。
邱若蘅看他半虚着眼,恹恹无语,反应过来,歉然道:“我太高兴了,所以就有些吵。”
暖儿调好热水,绞了布巾递上,邱若蘅把顾凌章袖子挽起些,从手指仔细的擦起,顾凌章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十分干爽,一点也不像几天没沐浴,其实这么热的天,动辙一身汗,干干净净的反倒奇怪,只能解释为邱若蘅不厌其烦地为他擦了很多次,顾凌章心中突然五味陈杂,许久也没有说话。
邱若蘅一边擦一边埋头道:“饿了吧?有想吃点什么吗?以前娘还在世的时候,一到夏天也是胃口不好,我就琢磨了一些糕饼,素粥,都是很清淡的,也不麻烦,回头我拣几样快的去做给你尝尝。”
她自顾自的说话,许久也没有听见回响,抬头看去,顾凌章静静凝视着她,那双总是覆着寒光的眼睛有一点点微闪,邱若蘅突然想起顾凌章昏倒时脸埋在自己胸前,手落在自己腿间,顿时大为羞窘,头深深低下去。
银秀站在门外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孔大夫来了。”
邱若蘅急忙起身相迎,孔良在暖儿搬来的凳子上坐下,为顾凌章把脉,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神情,邱若蘅小心问:“大夫,怎样?”
孔良沉吟一下,刚刚开口:“这次……”
顾凌章突然打断他:“这次还是和往常一样,旧疾发作罢了,是不是,孔大夫?”
孔良愣了愣,目光在他和邱若蘅之间来回。
顾凌章淡淡一笑,对邱若蘅道:“若蘅,我真有些饿了,你方才不是说会做素粥?藕叶粥你会不会?”
邱若蘅点头道:“会是会的,孔大夫,相公应该可以吃吧?”
孔良微笑道:“当然。”
邱若蘅由银秀领去厨房后,顾凌章叫暖儿在外间守着,只剩他和孔良两人,孔良坐在床畔,脸上已没有笑意。
顾凌章道:“孔大夫,九月我就满二十了。”
孔良一怔,缓缓接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我还记得我十岁那年,你说过,我很难活到二十。”
孔良皱眉,感慨道:“孔某当年是说过这样的话,凌章,你娘怀你的时候母体受损,致使你先天不足,自小身体就比平常人羸弱,所以我才时时劝你,遇事要平静虚和,不争高低,切勿操劳累心,任它多好的灵药,用在一个不爱惜自己的病人身上,也是惘然。”
顾凌章讽刺地一笑:“你是说,我应该对阮春临感恩戴德,在顾家苟度残生才对吗?那我即使能活得像她一样老,又有什么意思?”
孔良沉默了下,慢慢道:“我想,你娘若还在世,应该也只会希望看到你平安长寿。”
提到冯小屏时,顾凌章眼里闪了闪,孔良不由叹气,起身道:“我改几味药吧……”
顾凌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孔良错愕之余只听他问:“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孔大夫,直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我真相吗?你非要我到了地下见到她,才能弄清楚吗?”
孔良道:“凌章,我同你说过很多次,真相就是令堂烧炭过量,引致窒息,她的死与顾老夫人没有关系。”
顾凌章道:“阮春临从来不去山上看我们,她只去过一次,当晚我娘就身故了,这还叫无关?再说我们一向过得清贫,冬天除非下雪积了尺把厚,否则娘都不舍得烧炭,何来过量一说?”
孔良无奈道:“也许是她从顾老夫人那里得知了顾老爷不在人世的消息,万念俱灰,所以……”
“我不相信,我那时才六岁,经常生病,娘亲就算吃野菜,都没有放弃带我求医,这些事你知道的!她会不管我,独自寻死?你叫我怎么相信?我——”顾凌章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打断,孔良忙抱住他,从药箱中取出药油抹在他额上,不忍道:“千万别激动,你这样病怎么好得了。”
顾凌章缓缓吐出口气,虚弱道:“我明白,但是如果不弄清楚我娘是怎么死的,我就枉为人子,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会安心,死也死得不甘……孔大夫,你是好人,我感觉得出来,你是真心为我着想的,求你告诉我,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孔良久久看着他,叹了好几次气。
“那天是顾老爷的断七,顾老夫人到医馆来,向我打听你们住在哪,我正好要去山上替你看病,于是邀她同行。”
顾凌章木然听着,问:“后来呢?”
“路上,顾老夫人说,她觉得你们母子两流落在外着实可怜,而且顾老爷都不在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想接你们回去,我听后也为你们高兴。你娘看到老夫人时自然是有些戒备,她们在外面说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看见你娘给老夫人跪下了。”
顾凌章抿紧了唇,眉头微皱。孔良继续道:“其实这些事情,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们把你带下山,让你住在医馆里,悉心照料,等你情况好转,你娘就回去了。”
顾凌章心里涌起一阵刺痛:“那次她最后买了包糖给我,还叫我不要一下子吃完。”
“是,现在想来,她说的话,很像是在安排交待后事,她应该已经决意追随顾老爷而去了。”
“不对!她给我那包糖的时候,说的是‘一天只许吃两颗,吃完了娘就回来接你!’你没听到吗?她说她会回来的!她还说,‘孔大夫,你帮我看着凌儿,如果他不乖,就把他的药弄得再苦点。’这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会说的话吗?她当时好不容易攒够了很多碎布,说要给我缝一床新的被子,还差一点就缝完了,她就算要死,都会把这床被子缝完,亲手盖在我的身上,她才会安心走的!”
孔良怔怔地听着,顾凌章攀住他手臂,颤声道:“孔大夫,我知道,你和齐叔众口一词,你们始终不愿意告诉我事实,是怕我报复,可是我现在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只想要一个清楚的真相,求求你!”
孔良慢慢张开嘴,却一再犹豫,顾凌章紧紧盯着他,突然有个声音响起道:“大少爷,不是我们要瞒你,因为,这就是事实。”
这声音无疑给孔良解了围,他长吁一口气,退到一旁开方子。
顾齐宣端着个托盘跨入屋内,微微笑道:“大少爷,少奶奶先弄了两样小食,怕你饿太久,就让我先送过来,藕叶粥要煨久点,一会就好。”
顾凌章看着他道:“你刚刚说什么?”
顾齐宣置若罔闻,把筷子递过来道:“大少爷,尝尝看。”
顾凌章扬手将托盘掀翻在地,盘中一只醋碟泼在顾齐宣衣襟上,而碎瓷片则散落得到处都是。
顾齐宣惋惜地看一眼地面:“大少爷,何必呢?真相是什么也好,都过去十几年了。”
顾凌章手撑床柱,阖眼喘息,简单几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淡淡道:“全都出去。”
邱若蘅把一碗莹碧色的藕叶粥放在托盘里,亲自端来顾凌章病榻前,她跨进门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满地的碎瓷残渣,一时无所适从。
顾凌章背对她侧身躺着。
邱若蘅声音尽量放轻柔,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不是不合胃口?怪我忘了问你口味是偏淡还是咸,要不,我……我重新做?叫丫头们来收拾一下吧。”
顾凌章没有反应,邱若蘅迟疑一下,转身。
他突然道:“不要。”
邱若蘅愣愣地回头,她不确定刚才那一声是顾凌章发出。
可是他又没有反应了,她只好放下粥,轻轻走到床畔:“相公,你说什么?”
许久,他闷闷的道:“不要收拾。”
邱若蘅满心疑惑,为什么?她试探着把手放在被子上,才发觉他在发抖。
邱若蘅大惊,以为他的病有什么反复,忙把被子一扯,急急道:“孔大夫不是才看过吗,怎么——”
顾凌章蜷缩着身子,眼睛紧紧闭住,却仍有泪水不断溢出,洇湿了睫毛,他的发抖乃是因为要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半点声音。
邱若蘅愣在那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当她意识到顾凌章居然病到哭了时,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由柔声哄他:“怎么了,很难受吗?”
她相公对这个问题自然是不会回应的,邱若蘅把手放在他肩头,感觉他抖得厉害,于是从后方抱住他道:“如果哭出来会舒服点,那就哭吧,反正下人们都在外面,远远的,听不到的。”
这种事情真是好久没有经历了,记忆中,似乎……芷蕙从十二岁起就不会因为生病哭了。邱若蘅嘴角扬起,手指轻抚着顾凌章耳后,此刻她的相公像个小孩子,还挺可爱的。
“好点了吗?”她轻声问。
“大少爷,少奶奶,药好了——”银秀在外间,隔着屏风提高了嗓门喊。
“知道了。”邱若蘅要起来,却感觉顾凌章一颤,便拍拍他说,“放心,不让她们进来。”
顾凌章听见她压低声音说话,模糊不清的只字片语传来:“你们都去忙吧,这里交给我。”然后是关门声。
邱若蘅用勺子搅着药汁边回返来,咋舌道:“怎么闻起来更苦了,这个喝完还怎么会有胃口。相公,快起来喝药。”
顾凌章不动,邱若蘅轻笑道:“乖啦。”把他扶起来靠在床柱上,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东西。
他舌尖一顶,甜味……是饴糖?
邱若蘅笑道:“我知道你们习惯喝完药再含蜜饯干果什么的,不过,我觉得把糖压在舌头下面,这样喝药感觉就没那么苦了。”
她舀了一勺药,送到顾凌章唇边,他却不肯张嘴。
她等了又等,他只是看着她,像在发呆,又像在沉思。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道:“乖,真的不苦,你试下嘛。”
看到顾凌章垂下眼,微微张开嘴含住汤勺,邱若蘅大为讶异,她怎么也没想到对付小孩子的这招居然可以用在他身上,还百试百爽!简直不可思议!
喂完药,她端起粥,继续用那种口吻道:“你尝一口,然后告诉我是咸了还是淡了,稀了还是稠了,然后我去重做。”
顾凌章喝了一口。
“怎么样?”
他淡淡道:“很好。”
“是吗?可惜放凉了。”
“这个天喝正好。”
邱若蘅想了想,觉得应该关系不大,便点点头,笑着边喂边说:“这才对嘛,乖乖喝药,多吃东西,就会好得快,哦,对了,还有多多休息!”
顾凌章道:“你很会照顾别人。”
邱若蘅笑了笑,默认了,突然想到什么,笑意加深道:“照顾人可能是我除了刺绣之外最擅长的事了,所以我们能做夫妻,应该是上天要我来照顾你,是命中赐给的缘分吧!”
顾凌章愣住。
半晌,喃喃自语:“缘分?”
邱若蘅笑道:“世间万物,皆因缘而生嘛。”
顾凌章下意识接话道:“……缘聚则物在,缘散则物灭。”
邱若蘅眨了眨眼,意外地笑道:“没想到,原来你也喜欢听佛参禅?”
他不喜欢。但怎么会脱口而出?略加回忆,才想起这是顾锦书所说。
邱若蘅道:“相公,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顾凌章问:“什么?”
“你先答应嘛,绝对不难的。”
“你先说是什么事。”
哎,变回大人了……邱若蘅不禁怀念他听话的状态。“以后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更不许在书房过夜,第二天还出去办事。我听孔大夫说,你这次真是凶险呢,吓坏我了。”
顾凌章淡淡一笑,邱若蘅拽着他袖子扯了扯,脸上泛起期待神色:“你答应了?”
他清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却身不由己应了声:“嗯。”
、第九章
第九章
顾凌章这一病,把归宁的日子足足延后了半个月。
邱澍在这短短十几天里憔悴许多,他满心愧疚,对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