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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业,“是非成败转头空”,还是当个渔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军以来,曾国藩的脑中常常浮现出少年时代所艳羡的那种情景。多次想过,哪一天要抽空去当一天钓钩子主。怎奈湘勇草创,百事丛杂,没有一天空闲,且办事不易,心情郁闷,也缺少那份闲情。近一个月来,通过对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作战的奖赏以及对金松龄的处置,湘勇的训练效果大为提高,军纪也更加整肃,塔齐布、周凤山、杨载福等人常说湘勇可用。曾国藩近来心情略为舒畅些了。今天是一个艳阳普照的好天气,吃早饭时,他突然萌发了驾舟浮钓的念头。想起兵勇们到衡州四个月了,还从来没有放过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达后,大家都很高兴。
曾国藩带了满弟国葆,两个亲兵打着两只钓钩子跟着,沿着蒸水走到石鼓嘴下,亲兵把钓钩子放到水中。曾国藩打算钓完鱼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书院,尽管汪觉庵师已离开书院回到乡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牵动他的情丝。
曾国藩饶有兴致地将钓钩子划到江中,国葆也划着一只跟着他,两个亲兵在岸上等候。钓钩子上的渔翁看着逍遥自在,真正当起来却不那么容易。船并不听曾国藩的使唤,左右摇摆,弄得他常常站不稳,有几次晃动得大,连装鱼的桶都打翻了。国葆的处境,也不比哥哥强多少。曾国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马,不能安宁。一时想起过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时又想起在刑部时的审理案件,一时又想起好久没有去看岳父了。还有汪师,已二十五六年未见面,怕是早已白发皤然了吧!一时又想起,对金松龄太残酷了,其实不杀也可以。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静过,钓钩子也一直在晃动,鱼儿也很少有上钩的。他看看船头上那只小木桶,除几条瘦瘪的浮油子在窜来窜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叹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大概当不成一个像样的渔翁了。
正在这时,一艘大货船鼓帆顺流北去,船主并不知道这条小小的钓钩子上,居然坐着一位团练大臣,船过之时,激起的水波差点将曾国藩掀到水中。就在这个剧烈的颠簸当儿,他猛然想起,长毛凭着强大的战船,在千里长江上称王称霸,今后要与长毛作战,水师一定不能少,当不了渔翁,却可以当水师统领。是的,要趁着衡州有湘江、蒸水两条河流的有利条件,将湘勇的水师建立起来。水陆二军,齐头并进,那才是真正威风凛凛的曾家军。想到这里,曾国藩十分兴奋。
“曾大人!”呼声从岸上传来,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头一望,岸上的亲兵正对他打手势,示意他把船划到岸边来。
原来是欧阳凝祉先生前来桑园街看他,罗泽南打发人来喊。曾国藩当渔翁的兴趣已过,就是没有人来喊,他也准备上岸了,许多事急于要处理,渔翁不可久当。
曾国藩和国葆匆匆回到赵家祠堂,欧阳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涤生,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笑容满面地说:“伯涵,还认得我吗?”
“呵哟哟,恩师驾到,国藩有失远迎。”原来这胖老头正是刚才在钓钩子上想起的汪觉庵,他仍用过去的表字称呼自己的得意门生。
“一别二十多年了,你老身体还这样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这几年常闹毛病。”汪觉庵拉着曾国藩的双手,异常亲热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当了大官,与过去的穷书生完全不同了。”
曾国藩把觉庵师和岳父让进书房,亲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老人献上茶,望着觉庵师说:“岳父讲,你老离开石鼓书院,回乡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国藩一直想抽空到长乐去看望你老,总找不到空。到衡州四个多月了,没有一天清闲,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丢开一切事,去过一过几十年来想当个钓钩子主的瘾。”
觉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瞒你老说,刚才在石鼓嘴边垂钓,我又想起你老当年执鞭教诲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长乐去看望你老。”对眼前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恩师,曾国藩有着真挚的深情。
“老朽蛰居山乡,路途遥远,岂敢劳贤契枉驾。你今日的担子很重,有贤契刚才这句话,老朽心中已备感欣慰。”
“恩师说哪里话来。当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国藩至今未报,思想起来,常觉惭愧。没有恩师,哪有国藩今日。”
欧阳老人也说:“到长乐去看看老师,是应该的。我原拟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和涤生一起到长乐来看你呢!”
“那就益发不敢当了。”汪觉庵高兴得开怀大笑。
“恩师一向不大到城里来,这次进城,有何贵干?”曾国藩问。
“我原不知在城里练兵的统帅就是你。”
“这是自然的。当年那个文弱单薄的书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枪兵马连在一起。莫说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没有想到过。”欧阳老人插话。
“话要说回来,”觉庵望了一眼欧阳凝祉后,又转向曾国藩,说,“自古以来,当统帅的也有不少书生出身的。远的如孔明,近的如郑成功,都是羽扇纶巾之辈。我以前的确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会来看望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出息了你这个人才,心里有多高兴呀!这次是亲家六十大寿,三番五次邀请,才在初五进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贤契是今日的李邺侯、王文成了。”
“学生岂能与李泌、王阳明相比。请问恩师,你老的亲家是谁?”曾国藩笑道。
觉庵未开口,凝祉忙说:“汪师的亲家,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孙王世全先生。”
“就是与新化邓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遗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国藩笑道:“恩师与大儒结上亲戚,应当祝贺。”
“前年满女嫁给了世全的老四。这孩子酷爱诗书,有乃祖遗风。”
“听说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纪念室,过去在石鼓书院读书时,竟未一至,实在遗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们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访汪师的亲家如何?”
“正好。”曾国藩说,“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偿夙愿。”
觉庵满心高兴:“伯涵肯去,这可给世全家增色添辉了。”
国葆听说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名亲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过午饭后,曾国藩陪着汪师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听说去拜访船山公的后裔,湘勇中书生出身的营官哨官个个兴致浓厚,大家都想随着去。曾国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制止了他们,只带罗泽南和国葆同行。
四接受船山后裔赠送的宝剑
出南门外不远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脚下。这一带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风景很好。在并排摆着的四口大鱼塘旁边,有一栋年代久远的青砖瓦房,汪师告诉曾国藩:“船山故居到了。”
门口,王世全带着四个儿子早已恭候着。王世全说:“曾部堂光临寒舍,世全父子蒙幸匪浅。”
曾国藩答道:“大儒贤裔,国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师前来以偿夙愿。”
世全陪着曾国藩一行进了大门。曾国藩见大门楹柱上刻着一副笔势老迈苍劲的对联:“武功开一朝国运,文教启百代群蒙。”在客厅坐下后,王家很客气地敬献香茶,又端来满桌各式茶点。世全殷勤相劝:“寒舍无佳物招待,请大人和各位贵客赏光。”
曾国藩说:“听恩师说,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庆,国藩略备薄礼,愿先生康健长寿。”
国葆递上临出门时准备的,上面绕着一条红纸的一百两封银,慌得世全忙说:“大人请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与大人初次见面,如何担当得起!”又转过脸对觉庵请求,“亲家,你帮我说说。”
觉庵说:“伯涵,你如何这样客气,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国藩说:“今日送这点薄礼,有三层用意:一为庆贺世全先生六十大寿,二来为祝贺王汪两家联姻。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给恩师寄过分文,妹子出嫁,岂可不送点嫁妆?三则略表我对船山公的一点敬意。”
世全、觉庵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会儿茶后,曾国藩对世全说:“令先祖学问,近世罕有。国藩当年从汪师求学,便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绍箕裘,远承祖业,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遗著,嘉惠士林,功德不浅。”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遗旧作刊刻出来,是王氏世代心愿,也是世全的本分。只是世全学力和财力都不副,多年来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邓湘皋先生硕学大才,湘潭欧阳小岑先生又慷慨资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经学方面的十多种著作才得以梓行。”
“据传令先祖晚年生活贫困,仍读书写作不辍,实为读书人万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贫,晚年隐居曲兰湘西草堂读书著述,甚为困苦。说来寒伧,家先祖当时竟无钱买纸,把别人不要的陈年账本翻过来装订成册,时有领悟,便记在这些册子上。临终时,写满字的册子,满满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无力付梓。”
曾国藩问:“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书刻印过哪些?”
世全说:“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为据,在衡州刊刻十余种,总题为《王船山先生书集》,当时印得不多。后来惠江书局又刻了几种,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国藩问。
世全答:“当时一种也只刷印了两三百部,版片存欧阳小岑家,拟日后再印一点。前些日子,小岑先生来信,说此版已毁于兵火之中。”
“可惜!”客厅里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曾国藩说:“我于船山公之书所读不多。在京时,蒙小岑赠送《礼记章句》四十九卷,诸经稗疏考证十四卷,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钦佩不已。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义并称。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先生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无形,功德大矣。”
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前人所未发,其精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全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说不定会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