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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难受,现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亲,抱孙心切,见添的又是一个孙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罢早饭,全家人送国藩上路。母亲不顾劝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牵着他的手,沿着山路,顶着北风,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做父亲了,而母亲却仍把他当做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里读书一样,一路叮咛不止。母亲噙着眼泪,嘱咐他要爱惜身体,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后遇到机会,要回家来看看老父老母。国藩走出两三里外,回过头来一看,母亲仍站在路边小山头上,北风吹动着她的花白头发,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多少年来,这情景总在曾国藩脑中萦绕,牵动着他的无穷无尽的乡恋。今天,儿子特意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已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儿子。老天爷呀!你怎么这样狠心,竟不能让老母再延长三四个月的寿命,由远归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日子呢?!一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位列卿贰的尊贵、京城九市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般,一钱不值,人生天地间,唯有这骨肉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珍惜。他泪如泉涌,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喊道:“娘呀!儿子回来晚了!儿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呀!”
整个灵堂又是一片哭声,曾国藩的弟妹们哭倒在棺材旁边。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为国藩的纯孝所感动。极度的悲恸,乌云般地罩住曾府灵堂,一大滴一大滴泪珠雨水似的洒在棺木旁,洒在遗像前……
叔父骥云过来,把国藩扶起,大家也跟着站起来,止住眼泪。厨子进来禀告,夜饭已准备好。大家簇拥着国藩来到一间被称作“白玉堂”的大厅里。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施礼。
麟书招呼大家坐好,吃个团圆饭。曾国藩刚落座,突然想起康福来,连忙打发荆七去请。康福进来,见是国藩家人团聚,高低不肯坐。曾国藩拉着他,说:“贤弟,今天这餐饭一定请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后,曾国藩将如何在岳州城结识他,后来又如何被长毛抓去,多亏他搭救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家人无不感慨唏嘘。九弟国荃满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说:“好汉,你是我们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义,敬你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连声说:“不敢当!这要折了小人寿的!”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吃罢饭,大家劝国藩去休息。国藩说:“十多年来,我未在母亲跟前尽一天孝,病中,我也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这两个月来,都是你们在操劳。我今夜回来,怎么能不守灵就去睡觉呢!你们置我于何地?岂不怕乡亲们耻笑吗?”
大家见他说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满弟和其他几个仆人在灵堂,其余的便都各自去睡觉。
重新出现在灵堂的时候,曾国藩已经换了孝服,裹着白包布,通体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亲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洗净双手,给每个香炉插上香,给每根蜡烛剪去烛芯,然后在灵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这些挽联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细细地看了看各种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过后,把国葆喊过来,要他指挥仆人们,把自己沿途带回的署江西巡抚陆元烺、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的挽联高高挂在显眼的地方。
曾国藩手捻胡须,认真地欣赏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联,无论文字书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苍劲的魏碑体写就,墨色光润,笔力饱满。曾国藩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真不愧衡阳才子,意好,字好,堪称双绝。”他在心里称赞不已。
他在灵桌边坐下来,望着眼前母亲的遗像,呆呆地想着,仿佛母亲就坐在对面,自己还是三十年前的小书生,在书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厨房,一边帮母亲剥豆子,一边听母亲讲故事。母亲最爱讲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八蟒蛇精投胎的传说
那是嘉庆十六年的时候,曾国藩的曾祖父竟希公还健在。这年十月十一日深夜,竟希公忽然看见一条巨蟒在空中盘旋,慢慢地靠近家门,然后降下来,绕屋宅爬行一周,进入大门。竟希公清楚地看到这条蟒蛇身子有吊桶般大,头进到院子里很久了,才见尾巴渐渐收入,浑身黝黑有光,斑纹耀眼,长长的信子从嘴里伸出来,上下颤动,嘶嘶作响,蹲在院子里,两只晶亮透红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竟希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竟希公感到蹊跷,睡意全无,遂披衣走出屋。但见明月在天,秋风飒飒,四周阒静。他信步走着,突见空坪上分明爬着一条大蛇,居然左右蠕动,似要前行,竟希公又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并不是蛇,而是白果树边那株老藤的影子。竟希公从藤影又联想到刚才的梦,越发觉得稀奇。正在凝思时,老伴喜滋滋地走过来,说:“孙子媳妇生了,是个胖崽儿!”
竟希公这一喜非比寻常,赶忙走进长孙的堂屋。儿媳妇正抱着长曾孙。红烛光下,婴儿白里透红,头脸周正,眼睛微微闭着,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爱。他猛然醒悟了:“这孩子莫不就是刚才那条蟒蛇投的胎!”他立即把这个不寻常的梦告诉全家,又领着他们去看院子里的藤影。大家都说蟒蛇精进了家门。竟希公喜极了,对身旁儿子玉屏、孙子麟书说:“当年郭子仪降生那天,他的祖父也是梦见一条大蟒蛇进门,日后郭子仪果然成了大富大贵的将帅。今夜蟒蛇精进了我们曾家的门,崽伢子又恰好此时生下,我们曾氏门第或许从此儿身上要发达了。你们一定要好生抚养他。”
从那时起,院子里那株老藤也受到了格外的保护……
就在黄金堂门外的大坪中,借着烛光,曾国藩看见那棵分别十二年之久的古藤,依然青翠如故,心中甚是欣慰。他记得母亲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七岁那年的正月,母亲带着他到外婆家去拜年。小小的渔划子里坐着母亲、他和妹妹国蕙,远道来接的江贵打着双桨,在清澈见底的涓水上,慢悠悠地划着。天气很好,两岸山坡上树叶枯落、茅草发黄,草木丛中时见一闪而过的羚羊、麂子和野兔,水中一群群游鱼历历可数。他第一次出远门,心里特别高兴。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的山坡,追寻着野物;一会儿又把手伸到水中,试图捉起一两条小鱼。每当他的小手接触水面时,母亲就显得很紧张,唯恐他掉到河里去。行到一段急流处,船头扬起的水花,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珍珠般发光。他很欢喜,伸手去抓水珠。正在这时,母亲看到一条大蛇向船边游来。“蛇!”母亲惊叫一声,脚一滑,倒在船边。船猛然一歪,他掉进水中。母亲惊呆了,立刻就要往水里跳,江贵赶忙拦住。江贵正要下河,却见国藩两手死命地抓住一根树干,急得哇哇大叫。船划过去,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拉了上来,江贵说:“表弟福大命大,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母亲疑惑地说:“明明看见一条大水蛇游来,怎么会是一段树干呢?一定是那条水蛇变成树干来救宽一的命,宽一本就是蟒蛇精投的胎。”
到了外婆家,母亲将这段险情一说,大家都说母亲讲得有道理,并恭贺她今后一定会得到皇上的诰封。
九刺客原来是康福的胞弟
远处几声鸡叫唤起曾府雄鸡的共鸣,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披衣走出黄金堂。黎明前的夜空,显得更加黑暗。土坪古藤下,一个黑影在跳跃。那是康福在练拳。康福步伐灵活,拳脚有力,曾国藩看着,心中很是羡慕:能像康福这样有些武功在身就好了,平日可以用来强身,缓急之间还可以自卫。正在遐想时,康福猛然喊道:“大爷低头!”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头顶上“嗖”的一声,一样东西飞过,接着便是“嚓”的一声,身后木柱上牢牢钉住一把明晃晃的飞镖。康福说声“有刺客”,便一个箭步奔来,从柱子上拔出飞镖。借着黄金堂里射出的烛光,他看到雪白的飞镖上刻着一个“禄”字,心里猛地一惊:“糟糕,难道是弟弟来了!”荆七和灵堂里另外几个家人闻讯赶出,忙将曾国藩扶进屋。康福纵身跃上墙头,只见远处一个黑影在奔跑。他跳下墙,向黑影追去。约跑出四五里路远,康福追上那人。这时天已渐渐发亮。康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自己的胞弟康禄!康福非常惊奇,便在后面喊道:“兄弟,你停下来,我是你哥康福!”
康禄在前面边跑边答:“哥,我早就看出是你了。这里不能说话,曾家的人会追上来。前面拐弯处有一大片树林,我们到里面去。”
又跑出四五里路远,康禄、康福一先一后进了树林。兄弟二人停下,在林中对坐。康福问:“兄弟,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谋刺曾大人?”
“我慢慢跟哥细说吧!”康禄借着熹微的晨光,凝视着分别多时的兄长说,“哥离家一个多月后,洞庭湖涨大水,屋也垮了。我不知哥在何处,便和另外两个邻居结伴离家外出谋生。在外打短工,卖苦力,也难得一饱。有时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本事,真冤枉了,莫说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是求得温饱都做不到,这样活着真受罪。半个月前,我在浏阳城外遇到一支人马,个个背刀拿枪的,威风凛凛,头上包着红黄包布。我想:这几天风传长毛打过来了,这不就是长毛吗?看他们挺胸昂首多神气!我有武功,只要参加进去,定然会比别人立的功劳多,日子过得会比现在舒心。不过我转念一想,爹一向教导我们,为人要堂堂正正,不义之财不能取,损人之事不能为,假若长毛真如官府所说的杀人放火,强抢掳掠,即使日子过得再好,我也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为了试一下他们,我装病躺在路旁。这时又一支队伍过来,立时有几个长毛走出队伍,来到我身边说长道短。有的说这人病了,有的说这人或许是饿的。一会儿,从队伍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看装束,像是他们的头领。那人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扁瓷瓶子,从瓶子里倒出几粒黑丸子,放到我的口里,又从身旁一个小长毛手上拿过葫芦,将葫芦中的水倒进我口中。说也奇怪,我本没病,但吞下这几粒黑丸子,觉得心里蛮舒服。那人和气地问我:‘小兄弟,好些吗?’我点点头。他又说:‘小兄弟,如果你能走路,最好和我们一起走段路,我们今晚就宿在前面不远的屋场里,在那里埋锅做饭,你吃点热汤热饭,病就会好的。’我心里想:都说长毛凶恶,这个长毛为何这样和善可亲?我跟他们一起向前走。旁边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长毛对我说:‘这是我们的金一正将军罗大纲。’我说:‘罗将军真好!’他说:‘我们太平军中的好人多得很。’我同那个小长毛聊天,得知他是全家投奔太平军的,太平军要杀掉贪官污吏,推翻朝廷,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太平军中凡男子都是兄弟,凡女子都是姊妹,大家都信上帝,都是上帝的儿女,人人平等。这些话说得我心痒痒的,心想:倘若天下今后是这样的,那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