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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头脑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不能够和母亲分离开的。我尤其不能够忘掉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四五岁光景我跟母亲从成都到了广元县,这地方靠近陕西,父亲在那里做县官。
在我的模糊的记忆里,广元两个字比较显明地时时现了出来。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总有六七进。
我们的住房是在三堂里面。
最初我跟着母亲睡,睡在母亲的那间大的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一点灯光在抖动,这是从方桌上的一盏清油灯里发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地燃着。
但是我躺在被窝里,我并不害怕。我常常睁起眼睛,看着母亲的和平的睡脸。我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白天,我们进书房去读书,地方是二堂旁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永远对着我们摆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会绘地图,还会绘铅笔画,他有着彩色的铅笔,这是我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识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和我一样,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母亲的房里。我们给母亲行了礼,她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子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玩。”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顾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的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了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是肥大的,绿阴阴的。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的脸上放了光,她牵着我的手就往桑树下面跑。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香儿连忙揩拭了她的嘴,就牵起我们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倾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着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着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会找着的,因为我很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生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见得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这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着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的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着黑黄的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和普通的母鸡就没有一点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一起床,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后面鸡房那里去。
香儿给我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去吧,好好地去玩。”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来围着吃。
我便走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要比较迟一点才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就觉得是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周围是很静寂的,没有人来惊扰我。
“大花鸡,不要叫。再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着一点鸡毛。
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的。
傍晚吃了午饭过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着天快要黑了时就和三哥一起,香儿陪伴着,去把鸡一一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都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会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见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师傅捉去杀掉了。”
香儿望着我窃笑。
“杀掉了?”
“你今天下午没有吃过鸡肉吗?”
不错,我吃过。那一碗红烧鸡,味道很不错。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
点名的时候,我望着香儿的笑脸,我气得流出眼泪来。
“都是你的错。你坏得很。他们来捉鸡去杀,你晓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捏起小拳头要打香儿。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告诉你,就是了。”
香儿笑着向我告饶。
然而那只可爱的黑鸡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我已经忘掉了那黑鸡的事情。
一个早上,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
我走过那石栏杆围着的长廊,在那拐门里遇见了香儿。
“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见她那种着急的神气,知道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太太又叫何师傅杀鸡了。”
她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鸡?快说。”
我圆睁着一对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大花鸡,那只最肥的,松绿色的羽毛上生长着不少白色斑点。我最爱它。
我马上挣脱香儿的手,就拼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气跑进了母亲的房里。
我满头是汗,我还在喘气。
母亲坐在床边椅子上。我就把上半身压在她的膝头。
“妈妈,你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我拉着母亲的手哀求着。
“我说是什么大的事情,你这样着急地跑进来。原来是为着一只鸡。”
母亲温和地笑起来,摸出手巾给我揩额上的汗。
“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妈妈,我要那只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那只大花鸡,我最爱的……”我急得哭了出来。
母亲笑了。她用温和的眼光看我。
“痴儿,这也值得你哭?好,你叫香儿陪着你去厨房里去,叫何厨子把那只鸡放了,由你另外拣了一只鸡出来杀。”
“那些鸡都是我喜欢的。随便哪一只鸡我都要,我不准人家杀。”
我依旧拉着母亲的手,用哭声说话。
“那却不行,你爹爹吩咐要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掉了。”
提起那只大花鸡,我忘掉了一切。我马上拉起香儿的手跑出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掉了。”
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慢慢地移动。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摩着。颈项上现了一个大的伤口,血正从那里面滴出来。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幕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顾恐怖地看着。
别人在旁边笑起来。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
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凶手。他亲手杀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身子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一回头就拔步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靠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你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母亲温柔地劝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时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看着那一个盘子和那一个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那盘子和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诉过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女佣的话,因为那是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来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得。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别的人。
然而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士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生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味。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次第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
凤头鸡也不能够是例外的一个。
在女佣里面,除了香儿常常陪着我们玩耍外,还有一个杨嫂也负着照应我们的责任。
高个儿身材,长的脸,大的眼睛,年纪三十几岁,一双小脚。
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个机会躲在她的房间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来参加,她对这事情也是很欢喜的。
杨嫂是很有口才的。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听完了故事,我们说害怕,就要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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