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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便已击遍了周身骨骸。
展铭左手将隔开二人的小几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轻轻一带。弱飖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他打横抱起,放于席上。这一刻,弱飖只觉身子轻盈如雪,没有丝毫重量。她闭上眼,脑中却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墙壁窗纸尽数化为无形。万物江山光润明净,再无半点尘埃。天地间充斥着潺潺的水声,间或有耐寒的鸟儿啾呢数语。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铭的臂上,听他道:“弱飖,我们重回一起罢!”她想起来,这就是方才展铭被她打断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时身软如泥,神思慵怠,只是在喉间低吟了一声,觉得这话委实多余。展铭轻抚她的长发,又道:“你可知黑复久不服我,他已与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爷传于我,他二人便要联手与我为敌?”
终是来了,弱飖有些悲凉地想道,虽说这本就是在宣读遗嘱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还是盼着展铭晚一刻再说。弱飖慢慢从展铭怀里挣出来,拣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纸上已漆黑一片,此时起了风,雪片打在上头,沙沙作响,今夜的苏城如此宁静。自从雷老爷子去世,这苏城的格局终又到剧变之时。在这样一个千门竞闭的夜晚,许多人家围炉夜话,恬然入梦。但对其他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个狂躁焦虑的时刻,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二三日间之事而改变。
展铭亦坐起身来,伸手推开窗子,冷气直直冲上二人肌肤,弱飖不自由主地打了个寒噤。大团的雪球已卷了进来,袭在弱飖胸上,刺骨地凉,她不由嗔道:“你疯了!”这话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这般耳熟?
展铭长身站起,任那北风卷一窗雪花当胸,他看着外间朦胧灯火道:“弱飖,你看这么一座苏城,天下间再也无一处比此地更为富丽,可也无一处比此更为残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饰得这般物华天宝。”
弱飖拉他坐下,关上窗子,浑身抖如筛糠。展铭的眼眸灼灼闪动,大声道:“弱飖,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觉得再也不会见我了罢?可我不许这样,我要让你时时见得展铭这两个字,常常见得我这个人,决不让你可以忘却。”弱飖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休说是真是假,若是无由听得这一席话,何以去慰那些蝉声嘈杂的月圆夏夜?
二人紧紧拥在一处,展铭的下颌挺在弱飖发上,硌得她隐隐生痛。展铭在她耳边轻语,“这座城夺去我二人十年岁月,日后,我们要让它尽数还来!”
还得来么?失去的只是十载春秋么?不……
弱飖心知坐山观虎方为上上之策,若是与人联手,楚方与她的地盘人手都是从雷家分出来的,牵丝挂缕,纠缠不清。多年来二人生意往来极密,当是不二人选,远比与展铭合作为佳。以展铭、弱飖二人对战楚、黑,胜负尚在五五之数。“不过,”弱飖侧头看他想道,“当年弃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这些,重又换得他来,也算天公地道。”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办?”抬了头,去看他神色。展铭与她的眼睛对视着,一字一句说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会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见她!”
弱飖闭上眼,顿觉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挣扎终于攀至极峰。“果然,这世上若有人不会拿虚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铭一人。或许是因他看我,已太过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听到夜色里有人在说,“弱飖这名儿,倒似生来就给人家作婢妾的呢!”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如窗外无声无息的雪。
就这样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懒得问了。这世上多少残败污烂,还不是一场大雪落下,就盖了个严合密实,变成一个琉璃世界,粉妆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这一战,此生也算功德圆满了。
弱飖坐在楼中,北风穿堂而来,满屋长幔高扬。她心思忐忑,不时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尽失楼台。弱飖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复又坐下,道:“怎的还没来?”张三虎看了看沙漏,挠头道:“与约定时分,尚有二刻,都听说此人生性古怪,极是守时,固不早至,却也从未迟到。”弱飖方觉自己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张空空的椅子。
她邀约的人还没有来。周围已经布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异,以弱飖摔杯为号,便会有密如飞蝗的箭枝将楼上的人扎成一只刺猬;而弱飖自己坐下之处会破开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况楼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将,若是他们一起出手,便是黑复、楚方、展铭他们怕也难以相敌。
可是弱飖还是不安心。她再度向远处眺望,突然在浑成一色的天际,一个小小的白点倏忽飘来,如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弱飖的神经在这一刻就已绷紧了,她等的人来了,这样的轻功,除了此人,还能有谁?
弱飖上次见到此人时,正率手下精锐,伏于江上渡口,预备行刺抱病归城的紫老太爷。那夜,满月清辉撒于江上,江水平缓如一面迎风抖开的长绸。弱飖远远见一列人马过来,那中间拥着的一顶毡轿中,坐的难道真是老奸巨滑的紫老太爷?弱飖心头抽紧了,手心沁出汗来。她在心中默数着自己与紫老太爷的距离,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时,是她的断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时,那时她会全力击向毡轿,而其余的人会为她掩护的。
当她数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满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扭头见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从皎皎明辉中浮了起来。不过弱飖马上就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不,不是浮起来,而是穿越。弱飖抬头时,恰恰见着他御风而来,不染半丝凡间烟火之气。在弱飖尚在神思迷离之时,那刀光就已裂空而来。时光突然顿住,千载东逝之水,亘古经天之月都凝定下来……只是一刻。然后,声色俱去,只有深蓝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残影。
满目的喧嚣繁华转瞬即逝,只剩得这一天一地的寂寞,让弱飖腔子里的一颗心空荡荡地浮着,竟没了个落实的地方。只觉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洒来,只怕也会沉溺其间、虽死无憾。弱飖环视众手下,见到的都是骇到极至,却又万分留恋、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后弱飖才发觉,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爷的毡轿。旋即周围四骑顿时矮去一截,四具头颅滚下水中。只是一声,这四人头颅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后那顶轿子在正中裂开,清明的波光飘过一带血色,随波浮载,连江心那轮圆月,也浸成绯红。
弱飖命张三虎去察这人底细,本没料到会有结果,谁知还不过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历放在她桌上。这人本是十余年前苏城名家之后,累世书香门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爷而举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见他在城外荒坟上烧纸,未焚尽的黄纸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讳。张三虎本不喜多言的,还是忍不住加上几句:此人绝顶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无声名,正应刻意结交,若能收为自用,当是上上大吉。
弱飖犹豫着,并不太想去招惹这个人,那一刀给她留下的悸动太深了,以至于从那以后,她都对自己的刀法失了兴致。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收伏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与展铭的会面。
昨日一会后,弱飖就将手中筹码盘了又盘,算来以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敌住楚方那一系人马,当不在难处。惟楚方此人剑法,尚无人可敌。若集自己与手下几员大将群战之,又恐折损过重,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展铭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复,令他浑不费力便将整个苏城收于掌中。总要有个稳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杀楚方。弱飖并不想与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钱,一方做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没了后患。遂令张三虎着人与他交涉,约下今时之会。
长幔轻拂之下,一个幻影附于幔上,扬身入楼中。风鼓罗纱掣回,那幻影便从中落了下来,凝于椅上,化作一个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黄。棕黄的斗笠,一幅淡青色的面纱,将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地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想,该说话却早已干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青纱的后面,似有气息起伏,弱飖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己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罢。“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开了腔,“你要雇我做杀手么?”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哪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寒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那人突然轻笑,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罢?”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光,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一个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岁的雷老爷子,活脱脱地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呆住。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飖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吟。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
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拄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涌出。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倾。积雪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触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们二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