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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醇的酒酿或热上一小壶温手而不沸腾的花雕给他驱寒。
如今到了这浑似异国他乡的北地,自是没有山温水软、草媚花娇的江南水土养人,天下初定,两人均忙得□乏术,自己纵有心却无暇全全顾及,如今华灯映衬下方蓦然发现,身旁这人消瘦得厉害:长眉秀目,纤削单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整个人都快白成半透明的了,看得人心惊肉跳。
孙策无来由地一阵心慌,夹杂着后悔万般、谦意无限——
“如何就瘦成这样……” 他敲敲身旁那人闲置的碗筷,小声哄劝道,“呆会看完焰火给你做酒酿小圆子好不好?……好歹先吃一点……”
周瑜依言捻起筷子,作势伸出去,正游移不定落箸何处时——忽觉胸口处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喉间腥甜闪现,他下意识一推碗筷,起身道:
“我先去后园等你……”
孙策疑惑他的迫不及待,却也没有出手阻拦,只不放心的叮嘱道:
“后园甚大——若是迷路了,便在原地歇着,等我去寻你。”
“……好。”
殿宇外、庭院里,枫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就像踩在雪上,可抬起脚来,却留不下脚印,周瑜快走几步于殿外喧嚣远去的隐秘处停下,如水月光下,只倚着雕廊画柱极力闷着嗓音咳了数声,待喉间的腥甜终于退去,才缓缓放下掩着口的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已是鲜红一片,在皎洁的月色里宝石般夺目璀璨。
他轻轻背靠庭柱,拿出怀里备好的丝帕将掌中血迹轻轻擦了,再一次细细藏好,便隐在檐廊下的光影里静静凝望殿中兴浓酒酣的盛宴。
江东文武一如既地往不拘小节、率性直为,这厢里混不管等级、品阶、资历、年龄,只随心落座,肆意徜徉,编钟鼓乐声里一词一句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畅所欲言:
武将们言辞犀利唇枪舌剑,
文臣们慢条斯理引经据典,
有的谈得兴起,竟扣案而歌,弹剑相和,周遭的汉室老臣、曹魏旧将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由最初的目瞪口呆、神情错乱演变成勾肩搭背、同疯共癫。
陆逊手里攥着一卷竹简,目光流连其上无暇他顾,但凡有人敬词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直被口中辛辣呛得咳嗽连连,一旁的吕蒙探身过来为其拍胸抚背,小声劝慰着“慢点,慢点。”
坐于吴侯下首的孙小权同学倒是斯文的很,敛目闻香,小口轻啜,不时抬眸狠瞪一眼总是偷偷看他的座上同龄天子;
专挑了明亮处落座的甘兴霸此刻正大变戏法哄自家小统开心,十八般兵器抖出一件又一件,一堆分水匕、峨眉刺、七瓣梅花镖献宝似地放到凌统面前,只哄得那舞勺少年爱不释手,喜笑颜开。
周瑜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天子案畔,吴王坐席,熠熠长明灯光映在孙策斜飞入鬓的剑眉上,犹如为那墨般双眸染上水天一色,越发显得英气逼人、俊朗非常,那瞳孔中灵气跃动,与从前相比,竟是多了一分令人自觉臣服的帝王气魄。
他端坐位上,群臣不断起身上前敬酒,殿中演奏的琴师知情识趣,奏起欢畅热闹的曲谱,其间又蕴有慷慨激昂之势,横扫千军之兴。
一时间笙歌纵,欢宴兴,明主、贤臣、良将齐聚一堂,委实太过耀眼,放眼望去只见锦绣楼台,满座豪英,举国欢庆意味浓厚——花团锦簇,盛景正隆!
周瑜唇边浮起犹如春日冰雪初融,夏天荷香满园的和煦笑意,眉睫温润谦谦,目光沉柔若水。如今……行将就木,反觉胸中荡然开阔,桎梏无存。他放任心思流转,安安静静却近乎迷恋地凝视那人身影,只想看得深一些,久一些……
前世里十年生死、阴阳相隔,离情孤苦、相思成灰。
奇妙的是,今生重逢后,不过短短十五载光阴,就把那跨越千年的离别之苦冲淡冲薄,在记忆中变得依稀恍惚,后退成为底色和背景。
对于前世,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感伤。
对于来生,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
当下的这一刻,便很好。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
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鸟归林。花随水。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
然,唯有那些那些温柔低语,那些轻吟安抚,那些珍重到极致的拥抱,那些细碎到缠绵的亲吻,让自己——割舍不下、苦撑至今……
作者有话要说:唔……快要完结了呢……
☆、终章、笑醉随君三千场,不数离殇
中秋节汉帝大宴群臣之后,素有在禁城内施放烟花的习俗,以此表示与天下百姓共乐。因着中秋的月色最明,旁边又有星辉交映,燃放烟花便会补足缺失的日光,现出齐耀三光的盛世景象,暗颂天下政事清明钱粮富足。
携手并肩看璀璨焰火——这本是两人素来最爱干的事,可如今,却难有如此奢侈游玩的独处时机。孙策苦心觅了多日,终是寻到了一处可以欣赏烟火又不会有人打扰的绝妙地方。
那是汉宫后院一汪不甚起眼的小小莲池,平日里宫人们疏于打理,飘落的花瓣恋着流水,凋零的残荷沐着月光,倒别有一番自然之境。即便是宫中的御花园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个无巧不工、多举堆砌而成的蠢物。
周瑜几乎也是在见到这方小小莲池的第一眼便生出喜爱之心——春水夏荷,秋雨冬霜,一年四季这里也定是无时无处不成景的,只是可惜,自己只有幸——见它一季。
那晚的月光格外清爽,因前日里刚下过雨还带着云中的湿气,在月色周围勾勒出一团虚幻柔软的光雾,抬头望去好像是一面乍开的菱镜,又像一盏月白色的灯笼升腾在半空里。
脚下平湖如鉴,尚未结冻,却丝毫不起微澜,静得仿佛褪尽了生气——正自疑问间,却惊觉皓月当空、桂枝横斜间却并未现出自己身影,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探身静立,如影随形。
周瑜有些怔然地望着水面倒影,半晌,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秋风立刻裹挟着寒意撞入胸腔,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撤回了身,却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猛烈呛咳之後,一口鲜血落在青玉砖上……清冷月色下,暗红得分外扎眼。
萧杀秋风吹过,满院枯枝,一地黄叶。莲池旁那独独飘香的玲珑桂枝下,陡然响起一把苍老暗哑之声:
“事隔一千八百个春秋,你又何苦执念若此……如今,江山一统、死劫破除,既是缘尽于此,便莫再耽搁不舍,白白误了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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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兴冲冲地寻着曲折回廊,盘旋复道盎然赴约,不时顾看一眼手里的玲珑漆盒,那里面是自己刚在御厨房做好的酒酿小圆子和一壶上好的花雕。
他绕过假山,转过游廊,只觉蓦然间桂香扑鼻,还未及细想间,一段匪夷所思的对话便撞入耳中:
“……如今,江山一统、死劫破除,既是缘尽于此,便莫再耽搁不舍,白白误了轮回……”是一个从未听过的苍老沙哑嗓音。
“自此,他可会顺遂一生?”熟悉的温润声音入耳,孙策一怔,堪堪停住脚步。
“人间帝王本就是下凡历劫的上仙,既是已破除了早逝之劫,从此顺遂的,又岂是一生?只怕百年之后必是冠翎归故、荣回仙途之势。”
那苍老声音顿了顿,复又继续道:“但上仙大多无欲无求、薄情寡义,彼时又哪里会记得一只小小的九尾灵猫助他渡劫之恩情?恕老身多言,妖仙殊途,此举,实是不值。”
“求吾所求,偿吾所愿,值与不值,冷暖自知。”
那温润字句悠悠传来,语气平静幽沉,却似古井无波:
“只是,无论万民敬仰的风光帝王还是长生不老的尊贵上仙,总不过是孤家寡人、寂寞经年,若他,真归了仙道,蹉跎千古,孤苦百世……岂不更是难熬艰辛……便请仙师再通融片刻,让我,陪他,看场焰火吧……”
桂香飘散、万籁俱寂。
银辉轻覆未央柳,恰如人间几白头。
孙策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作。
恐惧痛悔如山岳填海般充满身心,一种很特别的预感无比强烈起来,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骼穿越丹田直入腹胸,仿佛是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
——万望主公珍重,务必活过来年!
——就算,真有什么劳什子的代价,那也是先砸在我身上,我比你高好不好?
——你当是冰雹呢?
——义兄,我想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 ……
——其实,真正,该责罚的,并不是那侍卫,而是——赌气离开的… …我… …
——我知道……你就在身边……只是,阴阳有别……看不到彼此
——义兄,可是,意在天下?
——瑜,知道了……
往事历历,言犹在耳,数十年旧事如潮,一夕涌来,浸人肺腑。
那一刻,孙策手脚冰凉、如坠冰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吞噬了碾碎了,再也无法思考。
但未及他出神太久,身后就响起“轰”的一声,比爆竹的脆响更沉闷些,比丝帛的裂响更厚重些,紧接着便听见隔墙宫女们高兴地拍手声,铃铛般的轻笑声……
孙策定定望着莲池边那个孑身等待的身影,清冷孤寂,纤瘦轻灵得竟不似凡人,分明在自己眼前,却好像下一刻会羽化成仙、飞升而去一般。
他下意识地、大踏步地走过去。
周瑜听到脚步声正欲转身,还未及动作,便觉身上一暖,一件貂裘已经披到了肩上。随後一双手臂插入腰间,将他揽入一如既往熟悉至极的怀抱,只是,那双手臂微微发抖,许是用力过度了吧……直勒得他骨节生疼。可自己,再也无心多做挣动,只安安静静任他抱着,默默贪恋丝丝甘甜、缕缕温暖。
又一“轰”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鸣蝉皎月里的那一池秋水——
清晰地见到一枚金色星子肆意穿行残梗断荷之间,犹如沙鸥啄水、锦鲤徜徉,簌簌行到尽头。
正是踪迹难觅之时,
璀璨火焰倏然迸裂,
或三五花瓣随风飞舞、
或绕指丝环柔吟荷枝……
池塘里一时间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碎金,水流轻抚、荡漾伸张,直漂浮到他们脚下,又缓缓沉入池底。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孙策不移目光,依旧直直望着池水碎金,却轻轻将怀中人冰冷双手拉了过来,握在掌间,两人久经沙场磨出的硬茧,如今已经褪了好些,手指交握间只剩一层凉薄微硬的触感——指环相碰、锵然轻响,孙策心中□,有些疼,有些闷,却也有些甜,似忧似悲,百转千折,他将那双略显苍白的手捧到唇边,一边呼着热气,一边轻轻揉搓:
“冷么?我带来了花雕,不若喝一点暖暖身子。”
“……好。”
那花雕热得恰到好处,温手而不沸腾,毫不起眼的一小杯,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