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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蝶衣带着宋濂给他准备的几坛上好的花雕踏进了段小楼的院子,满目的正红让他眼睛看的直犯晕。在戏班子同僚的帮忙下,屋子里里外外布置一新,窗明几净。就连小院子里的那棵月桂,上面不仅也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米黄色桂花,一阵阵地散发出香气,还被人挂了小巧的红灯笼,一个一个的垂着长长的流苏,着实好看。
段小楼正里里外外地忙着,瞥见程蝶衣来了,脸上扬起笑容,挤眉弄眼地说道:“师弟,你可算来了。今儿个你可得帮师哥挡挡酒,晚上咱可不能委屈了你嫂子不是?”
程蝶衣听他说这等荤话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况且他虽然说对段小楼已经是有妇之夫的这个认知心中释然了,但总还是有些心酸。当下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师哥,这是敏之和我的一点点小心意,至于这酒,就当给客人们尝尝鲜。”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之后是一对足金的镯子。
段小楼接过那个红布包,心里有些唏嘘,手里那对金镯子沉甸甸的,想来是价值不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要把自己辛苦攒下的三个大子儿留给自己的小豆子,叹了口气说道:“蝶衣,师哥是个粗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代我跟宋将军说声谢谢吧。”
程蝶衣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是想起了小时候两个人相互依靠的日子。前尘往事不可追,如同过往云烟,自己也好久没有和师哥这样好好地说话了。两人之间一阵沉默,从前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现在的无话可说。
段小楼不想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给彼此添什么不快,拎起一坛酒,掀开盖子,浓郁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嗬!好酒!这可是上好的花雕!蝶衣,你这几坛好酒可要把那些个酒鬼给馋死了,非喝的昏天黑地不成啊!”
程蝶衣笑得也很灿烂,他想起了他们以前几个科班的兄弟,晚上蒙在被窝里偷喝师傅的酒。那酒谈不上好喝,是最普通最廉价的烈酒,把第一次喝酒的他辣得够呛,更是和他以后尝过的没办法比。但那个时候却很快乐,就算是再差的酒,也变得好喝起来。
“你们喜欢就行。我既然来了,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程蝶衣看着段小楼问道。
我要是让你做力气活儿,那宋濂岂不是要扒了我的皮?段小楼心里难免酸酸地想。但他还是笑了笑,说道:“你这身板,从小时候到现在也没壮实过。这样吧,”他从衣服大褂内袋里掏出了一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儿,“你心思最细,这上面的名字都是要来喝喜酒的哥儿们,你可得帮我引着他们对号入座。若是有人送礼钱,你就收下,做个记号,这样我也好记得还礼。”
这活虽不是什么力气活儿,但却是却不得的过程。段小楼也是真真相信自己那个师弟,否则一般的人,他也不会交代收礼钱的事儿。等到快到时辰的时候,宋濂故意早来了一会儿,正巧儿看到程蝶衣在门口忙着记名字收礼钱,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
程蝶衣忙得焦头烂额,人都是一拨儿一拨儿的来,他也没抬头,闷着头握着笔。只觉得头顶有一片阴影,出声问道:“您高姓大名?”
宋濂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故意想要逗逗他,微微俯□子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说道:“鄙人姓宋名濂。”
程蝶衣被他突然之间一口气在耳边一吹,惊得捂住耳朵跳了起来。本来有些薄怒,却再听他自报家门之后变得哭笑不得,斜了眼睛瞪了他一眼,说道:“我都在这儿忙得晕头转向,你却来戏弄我!”
“这怎么能叫戏弄你呢?难道我没有在名单上?”宋濂最喜欢看程蝶衣炸毛跳脚的小模样,兴味实足地说道。
程蝶衣不好意思在大门口就跟他这么打闹起来,只下了决心,等他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回敬一番,“您可得让一让吧,后面还有好些兄弟等着呢。要是勿了吉时,我可吃罪不起。”
后面等着的都是戏园子里的同僚,听了程蝶衣的话也跟着起哄起来,“就是啊,快别拖着程老板说话了,咱们兄弟可急着见新郎官儿呐!”
这些人……
吹吹打打一路,菊仙虽然已经从花满楼净身出户了,但仍然是从那儿出嫁的。段小楼难得的有些紧张,脸上的笑容却遮掩不住,踢了轿门,跨了火盆,他站在堂屋那头等着他的新娘子。
菊仙始终记得妈妈说的那番话,一日入了妓门,永远都是这行里的人。如今有一个男人愿意跟她两个人好好过日子,让她从此可以真正变成一个良家妇。婚姻,说到底只是一场仪式,甚至说只是一张纸,但是对菊仙来说,这却是最珍贵的东西,远远胜过恩客们送给她的那些金玉之物。
她也不愿装什么大家闺秀,撇开两边扶着她的人,自己一把便将红盖头扯下来了。眼底泛着泪光,脸上却笑着,和段小楼直直对视。她脚一踢,把脚下卷着的红地毯唰的一下滚至段小楼脚边,大跨步着就走了过去,挽住了还在傻笑着的段小楼的胳膊。
程蝶衣看着那抹耀眼的红,无意识地往身后的宋濂怀里靠了靠。他想转头离开不去看这一幕,但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是选择逃避。人,必须要向前看。他心里苦涩地想,应该是可以习惯的吧,也该放下了……
感觉到背后的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程蝶衣呼出一口浊气,抬起了下巴,挺起了胸膛,随着人群走进了堂屋。
关师傅以父母高堂的身份坐在正对大门的那张椅子上,表情似乎有些感慨,他接过两人敬给他的茶,回了一份喜钱,喝了口茶说道:“既然你们成了亲,往后就要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小石头,以后好好唱戏,菊仙呢,也好好把持家里。别些个做师傅的也不好多说,你们自己把握。”
两人低头称是。但嘴上这么说,不代表事实上会不会做。段小楼在菊仙的撺掇下,已经不打算再唱戏了。菊仙跟他说过,嗓子总有一天会倒,不如现在就开始做点正经营生,以后他们的孩子也能有些过上些正常人家孩子的生活。
菊仙为他描绘的未来,让他真的很动心。他从小就是孤儿,被师傅看中了跟着学戏,没有尝过正常家庭孩子的正常童年。他不想让他的儿子也被人骂是戏子和窑姐儿的孩子,如果可以过上良人的生活,那是再好也不过了。也许在师父眼里,京戏是他一辈子的依靠,但在现实面前,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抛下。
两人随即拜了天地,菊仙也被送入了洞房。段小楼直到已经喝得脚步虚晃,那些个朋友才放过了他。众人见程蝶衣这几年来头一次这么柔和,脾气也好,就撒开了灌他。毕竟他可是新郎官师弟的,这大喜的日子不喝酒可不成。
宋濂并不多加阻拦,他可以看得出君越想要喝醉的意图。虽然君越肯来参加段小楼的婚礼已经是决定放下的表现了,但只怕感情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见程蝶衣喝得差不多了,眼神也有些迷茫,宋濂礼貌地推拒了其他人的敬酒。毕竟他是以前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开口了,其他人就算再怎么样也得给个面子。
宋濂扶着程蝶衣穿过有些混乱的人群到段小楼的跟前,胸前那朵大红花倒是和段小楼脸上的红晕相得益彰,“段老板,君越他喝醉了,宋某放心不下,就先带着他回去了。”
段小楼虽然醉了,但神志却还清醒,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濂,许久都不说话。半晌,他抓住了宋濂的衣襟,浓重的酒气喷在宋濂的脸上,说道:“你,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师弟……!要是,嗝,要是委屈了他,我可,可饶不了你……”
宋濂皱了皱眉,松开了他软软地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说道:“我知道。告辞了,段老板。”说完便半搂着醉了的程蝶衣走了。
段小楼眼神有些迷离,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喃喃道:“好好对他……”
☆、天赋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近两个月,有校长坐镇前线,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振作了军心。但这两个月的坚持,也让国军复出即为惨重的代价。一开始之所以可以阻击得住,主要是因为日本军队南派方面的盲目自负所导致的:他们在完全没有后援和补给的情况之下只凭着疯狂的自信就来到了华东战场。没想到的是,国民政府这边一改以往忍让的态度,打得很坚决也很果断,一下子截断了日本人的进攻路线,在初期的几个战斗中获得了胜利。如此一来,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口号基本已经无法实现。
但是,和族是一个善于学习和适应的民族。在经历几次失败之后,迅速重新组织战场和部队,隐忍而发,而中国部队也隐隐有了一些颓势。宋濂经历过保卫北平战争,武器装备虽比不上如今凇沪会战的几个军,但也差不了太多。保守估计,每八个国军才能杀掉一个日本兵,死伤数量必定是非常巨大。
凡事必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历了太多次背水一战釜底抽薪,再强大的军心也会被消磨一空的……
段小楼自从和菊仙成亲之后,还真变得沉稳了许多。戏是不再去唱了,虽然还没正式金盆洗手,但也和那没有什么区别。本来他这些年成了角儿赚的钱完全可以开个小酒楼,但他自从和程蝶衣吵架之后心思困闷,经常流连赌坊,还交了好些个酒肉朋友,那些小钱早已经被会获得差不多了。他用仅剩的那些钱狠狠心买了串珍珠链子送给了菊仙,又办了一场不算寒酸的喜酒。虽然说前面办婚礼收了些礼钱,但平日里两人还得开销吃用,也是挪动不得。
不管怎么样他身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挑起大梁,总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再出去抛头露面。思及此,段小楼放下了面子在腆着脸去问自个儿的师弟借了些本钱,和自己媳妇开了家面馆。每天起早贪黑,虽然辛苦,却也让两人都觉得这日子有个盼头。
回头看看,从前的风光霁月,就像是空中楼阁一般不真实,随时会坍塌下来。如今,这踏踏实实地生活让段小楼和菊仙都觉得平淡才是真。
程蝶衣从来不是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师哥问他借钱,他就爽快地借了,更没指望着段小楼还。为了给自己的情感找一个出口,理智上程蝶衣已经将段小楼在心里的位置摆成了唯一的亲人。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希望师哥和菊仙能过得好。求之不得才会辗转反侧,放下了旧日自己的执着就好像取出了一根骨刺,它长在胸腔肋骨之上,横斜指向心脏。他时常想,如果任其继续发展,自己可能真的会疯狂。
褪下了这层执念的程蝶衣,眉眼之间变得洒脱肆意了一些。心境变了,看一切人事都变得不同。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贵妃醉酒》那段戏文里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什么意思。
如此,段小楼在后来见到程蝶衣的时候,竟有一种眼前这个人变得更加陌生的感受。他不再像虞姬,不再像杨贵妃,不再像他们所知道的戏里面任何一个人。程蝶衣就是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