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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扬了扬眉角,自书桌抽屉的雪茄盒里边儿去了两根雪茄,抛了一根给那坤,说道:“尝尝,这可是美利坚的货。”那坤直道不敢,见宋濂手里夹着雪茄,便伶俐地走上前弓着腰给他点着了。宋濂喷了口烟,犀利的凤眼扫了扫那坤,身子向后靠在高背皮椅上,说:“那班主,您在这梨园里头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了?”
那坤替宋濂点完烟,又弯着腰半垂着脑袋退到一旁,“劳将军惦记着,小的不过是混口饭吃,已经有十七、八年了。”
宋濂掸了掸袖口,淡淡的说:“那也是老人儿了,想必有些个规矩你是懂的。我问你,前日程老板是不是在你们戏园子那儿受了点委屈?”
那坤一听连忙把自己撇个干净,他惴惴地说:“哎哟我的爷啊,我哪敢委屈程老板啊。只是,只是听说程老板和段老板吵了一架……”他偷偷抬眼瞄了宋濂一眼,见宋濂没什么表情就硬了硬头皮接着说:“听说是跟花满楼的头牌儿菊仙小姐有点关系的……”
宋濂在程蝶衣喝醉的那天晚上就大致猜到了,不过他今天跟那坤说这些还有个别的目的。他抖了抖雪茄的烟灰,说:“那班主,这唱戏就是唱戏,虽说戏里边儿程老板和段老板一个是虞姬一个是霸王,但是这戏能和现实里比么?”
那坤听了宋濂的话忙点着头说:“不能够的,不能够的。”
“是了,所以啊,班主,这戏得安安稳稳地演,安安稳稳地唱。你看他们两个一起了争执,戏就唱不得了,让你也难做。这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理儿,距离产生美,听说过没有?这美人隔了层纱才叫人想一探究竟。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么?”宋濂踱着步子走到那坤身前,俯视着看他。
那坤头低得更低了,他在这京城里混了大半辈子了,岂能会不了意。他心想反正段、程二人早已成了名角儿,关系像不像以往那么好跟他半毛钱都没有关系,只要照样唱戏,他就有盼头。想通了这点,他便拱着手说:“小的听明白了,小的回去就给程老板单独隔个化妆间。往后有关段老板的事儿小的都不会去劳烦程老板的!”
宋濂这才满意,拍了拍那坤的肩膀,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地说:“有班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放心,宋某不会亏待了你的。”
“小的谢将军提携,将军……不知,这程老板……”那坤总算也松了口气,复又笑开来。
“我会派人把他送去戏园子的,你且回吧。”宋濂道。
那坤打了个千,道了声告退,便弓着身子退出了书房的门,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儿有些发抖,背上也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咽了咽口水,心下决定日后一定要把段小楼和程蝶衣隔开,被狼撵了似的奔出了宋公馆的大门,等到回了戏园子坐下了定了定神还心有余悸。
中午吃过饭宋濂便送程蝶衣去了戏园子,两个人因为早上的一番话不仅没有变得生分,关系倒反而进了一步,虽然车厢中两人话语不多,但也算是温情脉脉。只听得程蝶衣轻轻“咦”了一声,成功把宋濂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窗外。
是个衣着略有些寒酸的女人,穿了件儿蓝底白花的衣裳,鹅蛋脸儿,鼻子眼睛嘴巴都不算精致,但是凑在一起愣是有生出了一丝媚意和精干来,称得上是漂亮,她光着一双脚,也不惧路人对她指指点点,抬着头地走着。
程蝶衣咦了一声是因为这女人长得周正,却光着脚走路。女人的脚可不是随便露在外头能给人看的。宋濂到底见多识广,对程蝶衣说:“窑子里的规矩,这叫净身出户。”
程蝶衣一听是窑子里的,一双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住,脸上有些不虞,他实在是想起了把自己的娘。
宋濂见他面色异样,柔声问道:“怎么了?”
程蝶衣摇了摇下唇,有些犹豫。他出身很不好,就连戏班子里的娃儿都笑他是“窑子里的东西”。宋濂身份这样高,更加显得自己有些不堪,也不知道会不会看不起他。但他又想起宋濂今早上跟他说的话,心一横就说:“我娘就是窑子里的窑姐儿……一开始是拿我当女孩儿养着的,实在是渐渐长大了瞒不住了,才把我送去了师傅那儿。因为,因为我有六根手指头,师傅瞧见了便不肯收……”他摸了摸左手那条细细的伤疤,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娘把我拉出了园子就蒙了我的眼睛,找了一把菜刀,砍了。”
宋濂听得瞳仁猛地一缩,心也一下子揪住了,他拉过程蝶衣的左手细细看了看,胸口有些抽痛。程蝶衣虽然说得平淡,但是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又怎是一个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了的。他有些虔诚地吻了吻那处伤疤,又揽过程蝶衣的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说:“你能跟我说这些,就是真的相信我。你放心,我宋濂此生护你周全,不再让你受一丝委屈。我,说到做到。”
☆、黄天霸和女支女(上)
听说程蝶衣今天下午的场子要唱,段小楼本来想朝他摆摆姿态,叫他明白别老是在小事儿上耍小性子。要是以前两人闹不开心,但凡只要他显露出些不快来,程蝶衣必定会巴巴儿地跑来赔罪。他却没想到宋濂压根连让他摆脸色的机会都没给,径直携着程蝶衣往化妆间里去了,路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段小楼悻悻地想,估计是自己脸上涂了油彩没认出来吧。
他瞧见那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招呼着人把个西洋大梳妆台搬到后台西边儿的里间,还派人将一些程蝶衣平时的戏服头面首饰从东面他们化妆间挪了过去。他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一把楸住了那坤问道:“这怎么了这是?你们把我师弟的东西挪哪去?”
那坤白天受了宋濂的吩咐,正是要好好表现,表表忠心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从段小楼手里抽出了被他楸着的衣裳,心疼地拍了拍,说:“程老板碰上贵人啦,瞧见那个梳妆台没有?西洋货!段老板,是这么回事儿,宋将军说了,如今您和程老板都已经是名角儿了,实在不能委屈您二位挤在一个屋子里上妆,特特地吩咐了我的。”
段小楼听了之后那描了一半的脸表情怪异,显得有些滑稽。那坤也不想跟他多废话,寻了个当口就走去安排场子了,段小楼惹了个没趣,看了热闹的西边屋子一眼,自己一人回了屋子。给自己画脸的时候,段小楼有点心烦意乱,平日里这勾脸的事儿都是程蝶衣给他做的,今天他突然有些不习惯蝶衣没在,画了几遍都没弄好,最后顶着勾歪了一边儿眉毛的脸就上台去了。
段小楼觉得今天真是背极了,因着有些心不在焉,好些个地方失了水准,落了板。那些给了茶资的都是从小就看戏了的,当然不买账,有些个竟然叫骂开来。还是程蝶衣又唱了段儿《天女散花》救了场,这事儿才算揭过。段小楼那边灰溜溜地下了台去,程蝶衣这边搏得了个满堂彩。《天女散花》虽然只唱了一段儿,园子里楼上楼下却掌声雷动,戏迷票友们拍疼了手掌都不自知。
程蝶衣自然是很享受这种被掌声和赞美包围的感觉,他抬眼看了眼二楼包厢的戎装男子,只见那人正倚着栏杆给他鼓掌,便抿着嘴朝他轻轻一笑。
他两人之间的互动一丝不差地落入袁世卿的眼里,袁世卿是个世家子弟,家里面代代是做官的。但是袁四爷此人说得好听点儿是个懂风雅的,说的难听点就是四个字:不务正业。他早想谋份差事了,又打听了好些时日,这宋将军是南京那边的高官子弟,自小留洋,如今是年轻有为春风得意,世面自然见得不少。俗话说得好,马屁拍得不正就容易拍到马脚上,袁世卿一时倒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自从那天在后台碰见,他又留意了一番,见宋濂对那个戏子态度暧昧,心里暗自窃喜,觉得宋将军也算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想从程蝶衣的身上下手。
他走过去坐在了宋濂一桌,给宋濂倒了杯茶,说:“宋将军好雅兴。程老板能有您这样的知己实乃大幸。”
宋濂挑了挑眉,也不去反驳他所谓的“知己”一说,怕是袁世卿另有深意。他手指敲击着桌面,并不接话。
见他不语,袁世卿也只好继续往下说:“想必将军一定知道大太监张瑞年?”见宋濂的手指停了停,便知道自己押对了,“张府当年也算是盛极一时,什么妙的奇的都有人往里边儿送。张家破败是,袁某费了大周折才得了一把古剑。听那班主说,张府上的那把剑与段、程二位老板有些渊源,是一次堂会上入了二位的眼,之后程老板就一直找着。”说罢便命人呈上一柄宝剑,剑身雕龙画凤,镶嵌着些许珠玉宝石,从剑鞘上瞧,是有些年代了。
宋濂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伸手拔剑,细细端详起来,剑身不见一丝锈迹,微微泛着蓝光,线条流畅,倒有些吴越风格,是把好剑。他抬起眼帘直视对面坐着的人,一双凤眼映着剑芒,戾气乍现,说:“四爷想必是还有些未尽之语,宋某洗耳恭听。”
袁四爷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脑门的汗,心想这果然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物,舔了舔嘴唇说道:“哎,将军有所不知,袁某心里苦闷啊。如今国外列强环饲,国内时局动荡,袁某一介文人,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报国无门。今日有幸得见将军,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这英雄,非将军莫属!袁某愿追随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宋濂“唰”的一声收了剑,笑着说道:“四爷何必妄自菲薄,宋某只是一介武夫,怎担得上英雄二字。剑我收下了,事儿我也会做,如此,才不辜负您一腔报国之心呐。”
袁世卿无比庆幸自己做对了决定,赚钱容易,仕途难走,吃了公家的饭,以后家里面的老头子也不会再说他整日只知逗鸟弄花了。得了宋濂的话,他便满意地将宝剑奉上,告了辞。
宋濂能喜欢这把剑嘛?就算这把剑再漂亮再锋利他都生不起一丝好感来。听袁世卿话里话外,这把剑系着程蝶衣和段小楼的过去,那段也有自己存在的过去。蝶衣一直在找这把剑,是因为还心系着那个段小楼,如今他好不容易让蝶衣和自己亲近了点儿,还能送这把剑复又把小豆子推到他师哥那边去?!
正当他怀着心思走到后台的时候,却看见了程蝶衣上了脂粉的脸也遮不住那份苍白,又瞧见另一边儿站着的人,不正是他们路上看见的光着脚的女人吗?!宋濂一只手臂稳稳地拖住了程蝶衣的有些发软的后腰,问道:“这位姑娘是?”
程蝶衣和那个女人都没答话,段小楼纵然不喜欢宋濂老是不卖他面子,但又不想冷了气氛,便说道:“这是菊仙小姐,”又对着菊仙说:“这是我的亲师弟,你瞧见了,演虞姬的。这边这位是鼎鼎有名的宋大将军。”没想到他这一番介绍下来起了反效果,气氛更冷了。
见程蝶衣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宋濂两下一猜就知道那个段小楼为之拍了茶壶的头牌应该就是这位菊仙小姐了,道:“哦,是菊仙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