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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1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著边际的洒著。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著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夹杂著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色的皮夹克上映著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著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踩进地上汪著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著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著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著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靠在门柱上等待著。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著他,透过门内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著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著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著人声笑语,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先生,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著走道和大厅,一面望著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服,奇怪著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著泥土味。
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著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欢呼的大嚷著说:
“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著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立刻’,右一个‘立刻’,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著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著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快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嘉文喊著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远站在门内,微仰著头,依然带著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著室内的人。“嗨!纪远!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躲著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著。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样?”“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著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著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著,谈笑著。室内原有的热闹空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拉著杜嘉文的袖子,她大声的喊著说:“哥哥,你不给我介绍!”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著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紧裹著个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红色的缎质圆裙上,缀著无数小银片,迎著灯光闪闪烁烁。一头野豹,应该是不太容易驯服的!纪远迎视著对方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来。
“哦,真的,纪远,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杜嘉文笑著说:“这是我妹妹嘉龄,外号叫小野猫,会咬人会抓人,我劝你少惹她!”“哥哥!”嘉龄警告的喊:“你当心!”
“我当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试试看?”杜嘉龄挑起了眉毛,转身就向她哥哥扑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
“别!别闹,嘉龄!给纪哥哥看著笑话!”
“纪哥哥?”嘉龄站住了,眼光又调回纪远的脸上,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彷佛一个画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儿似的。然后点点头,对纪远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叫你纪哥哥,我叫你纪远,我从不叫别人什么哥哥,又别扭又肉麻,你也千万别喊我什么妹妹,否则,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龄。”“好吧!嘉龄。”纪远微笑的弯弯腰,嘴边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纪远,”嘉龄凝视著对方,眼睛中闪烁著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谈你,你的打猎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个万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么苗头了……”“好了,纪远,”杜嘉文说:“你找上麻烦了,当心我这个妹妹出题目来难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个好歌喉,你们等会儿可以表演一个男女对唱。现在,跟我来吧,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说著,他拉住纪远,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机上,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维也纳的森林”,于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复了跳舞,室内重新喧嚣而活泼了起来。纪远出现所造成的短暂混乱又重归于平静。杜嘉龄迅速的卷进了舞池,和胡如苇翩翩起舞,圆裙子旋转得像只大彩蝶。
纪远跟著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儿,放著一棵高高的耶诞树,从树顶到下面都缀著小灯泡和星星、铃铛、小球等饰物,布置得华丽无比。树底下,堆满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诞礼物,有个长头发的少女正蹲在树下,在每包礼物上贴上标签。“等一下我们有个交换耶诞礼物的节目,”杜嘉文说:“用抽签的方式,谁抽到几号的就拿几号。”“糟糕,你可没向我说明要带耶诞礼物,我两手空空的来,怎么办?干脆我也不抽签算了。”纪远说。
“我已经补了一包礼物进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轻轻的插进来说了一句。纪远望著面前这个女性,用不著杜嘉文介绍,他也猜得出来她是谁。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长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长发,和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给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诉他关于她的种种。
“嗨!”纪远不等介绍,就招呼著说:“我猜,你应该是唐小姐。”“不错,”对方笑了。“你是纪远。”
“我是纪远,”他再点点头:“你是唐可欣。”
“这样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说,“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是吗?怎么不同?”“你没有我想像中漂亮,却比我想像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著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著唐可欣说,后者带著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那朦胧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样。”
“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样的?”“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胧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满手都是浆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释的说: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著,搜索的望著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的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话。”船2/55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著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著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吗?并不。但他浑身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你会觉得那生命力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使人不知不觉的被他的干劲所左右。握著纪远的手臂,杜嘉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纪远。”
纪远微微一笑,把眼光从飞舞的红裙子上调到杜嘉文的脸上,他由衷的喜欢嘉文,喜欢他的憨厚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儒雅。如果说嘉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带著点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热情和坦率又弥补了这不算缺点的小缺点。在学校里,杜嘉文始终是教授们另眼相看的对象,也是女同学暗中倾慕的对象。纪远望著他那清秀的两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可能也会爱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运,这样好的未婚夫,还有——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这么好的家世。“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关,”他淡淡的说,伸手去触摸窗子上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