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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的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