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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后的一个瘦高男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那只鸟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如雪地美化一般秀丽,那只鸟就这样掉在了窗台上。那个男生捧起雏鸟来,径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我想他应当是个心思善良的男孩子。应当是。
这便是何耀辉。同系不同班。浙江人氏。听说爱看书和写作,在宿舍与那些喜欢聚众看黄片的男生略有一些格格不入,其他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后来的文学导论课上我们又碰了头。老师还在讲着五月花号和清教徒,以及美国梦,他做我旁边,埋头在那里写字,执的是黑色墨水的钢笔。我见到他殷切专注的侧面,脸上的汗毛在充沛的光线中有毛茸茸的一圈光晕,我看得有些出神,未曾料到就此开口问了他,那只燕子后来怎样了?
他抬头略略吃了一惊。目光还有些飘忽,仍然撞痛了我的瞳仁。我自觉地又说不出的动人。他说,哦,那只鸟后来被包扎起来,养好了就飞走了。
我们就此开始认识。不等老师把课讲完,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校园的树荫之下走了几圈。北方的树原来跟南方这样的不同,叶子疏落,阳光渗透洒下如同星光,不如南方的大叔那样郁茂盛。我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林中光线都西斜了,可谁都不好意思说我们走了吧。他抬头望着白桦上的鸟巢,说,我喜欢鸟。
之后我再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我们的谈话其实一开始就万分艰难。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笨舌。书读得太多可能果真不是好事。我永远做不了伶俐可人的女子。
我以为他大概就此再也不会与我单独见面,更不用说出来散步。我心里惴惴不安,等待多么熬人。然而下一次文学导论课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坐了过来,在我身边叫我的名字,叶一生。
我听到他叫我,由衷喜悦地一笑,内心划过这样明亮的快乐,像是无声的闪电。这一次我们坐满了整整一节课,低声地聊了一些天,融融恰恰。他细细对我道来,家里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还有一个小弟。我没有仔细听,提到家庭我总是可以回避,但看到他说得这样起劲,我还是装出了认真的作态。
我因为人人都与我一样是读着书本长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后来才发觉书本其实又没有用,世界并不光明美好;辛苦雪莱的诸多只是注定要忘却,同样因为没有用。或在世上用的原来不是知识。懂得这些事我与知秋相见了之后的事情。
我见到她已经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天色黯淡下来,像是抖着灰尘坠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时树叶金黄,看上去凄美如花,时常都有疾风。等我见到知秋,她早就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依然是瘦,瘦得这样离奇——我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早就吸毒成性。
读着她的脸孔,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遗忘才是承担。我见到她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她早就走不了不知多少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段又一段伤害……太多的事情倒影在她的瞳孔里,如一把锁。这是后话,我起初并不知道细节。
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也跟随她去过她工作的夜场。那样的天地对我来说太陌生,我总是坐下不久便借口离去。她一直坐在我前面抽烟,不停地有男人找她喝酒。夜场太吵闹,她一再地应酬别人,非常娴熟。我默默忍受她的陌生,心里这样的失望。母亲果然非常英明。我问及她的母亲叶青而今过得如何,她说,没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
她静静的抽烟,没有回答我的话。脸孔慢慢的冷漠下来,只有宁静的残忍。她已经瘦得脸皮金金贴着头骨轮廓,身上也是如此。她只是说,一生。这些年你不会知道我走过了一些什么事情。而你还是一个孩子。
一生,你长大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她突然抚了我的脸,像老人一般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
这句话我印记这样深刻。那日我已经无言以对,摸摸低头喝完杯中的纯水,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与她并肩站在风中。她轻轻挥了一下手,尾未等我离开,她就转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如此的迅疾,令我顿觉不祥而忧郁。
后来又太长的时间我都失去她的消息。更不曾见面。她的消失另我习以为常。毕竟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我想我已经和耀辉走到一起了。做尽了了清纯恋爱的伎俩。他与我在夜里散步,聊天,说许多轻轻松松的年轻人的玩笑。他讲他的高中,老师同学的趣事,讲江浙的文人胜景,讲他最近感兴趣的逸闻,讲他唱歌写字的朋友们……大冷天抱着吉他在僻静的凉亭下给我唱歌,这样的冷,他手指冻得冰凉。情歌这么忧伤,我听着听着便看见了许多青春的影子,还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歌声里他年轻生动的眼睛落满了月光。
我以为爱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与他都是德语专业,他说他毕业之后想去德国,也就德国式费用比较便宜的发达国家,况且我非常喜欢那里。
我内心只有满满当当的希望,开始做家教打工挣钱。周六日满满当当的给高中生补课,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能够挣一千多块前,捏在手里这样的踏踏实实。平日晚上也都是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载我,两个人一起互考动词变位,错了的要挨一下拍头……如果天气好,我们便慢慢散步。
太多琐碎的时间久过去了,因为平淡愉快,我竟然没有什么察觉。而今向来,是在没有比那段时间更上进更朴素的恋情了。我知道彼时我已经相当的依恋他。
暑假快要来到的时候,天高人浮躁,城市一片干热,烈日像是一床驼绒毯子捂在身上。街道上的绿化植物枯焦得像皱皱巴巴的锡纸,灰尘四起。这季节也难熬,我正在忙着期末考试,交论文的交论文,温书的温书,汗流浃背的再图书馆找文献,三点一线,素面朝天地抱着书本来往穿梭——我的世界就是如此简简单单。
叶知秋来找我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晚我不知她要来,还在图书馆自修,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半。她硬生生地站在宿舍楼下等我。我抱着书本正匆匆上楼,听见她叫住我:一生,一生。
这喊声如此憔悴熟稔,令我心里突然无限破碎。
回头看她,吃了一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惨不忍睹的面孔了。头一次见她脸上无妆,眼窝深陷,脸色灰白黯淡,头发也蓬乱,定在哪里看着我,嘴角还有勉强的笑容,却万分惨然。
大半年不见她何时就变成这样了,我禁不住放下书本,上前紧紧抱着她。姐姐,你怎么了。
她说,你带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很饿。
我来不及多问,便带着她去校门外面的小餐厅吃东西。要了热的馄饨,烧饼。她埋头便吃,没有言语……我想也许不该多问——她如果愿意说起自然会说起。
吃完东西,我正在犹疑晚上她何处落脚,她就对我说,我今天坐车坐了很久,买车票已经用光了钱,又奏了四五个小时的路……你接我一点钱,我需要打个电话,还要坐车……
我强作镇定,已经不想再多问,只是点了头。
她打完电话,简简单单说了两句,转身来对我说,陪我去找一个人好不好,我今晚要住在那里。
我们坐了公车,下车走了一段,在一片老宅子前面她让我停下来,上前去敲门。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在门口恶声恶气地问,你现在知道回来了?
她只说,你别闹了,我只想在这里住一晚。
男子拦住她,你想走便走,想回来便回来,我这里可成了你的旅馆?
她望着男子说,就一个晚上,以后我会和你解释。
男子说,今晚这里有人,你没地方睡。
我拽知秋的手,说,算了,跟我回去吧,别吵了。
知秋不说话,转身离开,年轻男子关上了门,哐当哐当作响。
我问,这个人是谁?
过去的一个男朋友。
你离开他很长时间了?
有点久了。
为什么?你去了哪里?
她就此不再说话。一直没有再说话。
我们默默无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仿佛是很长的一段,夜已经这么的静,好像我们已经走出了人间疆界。我早已困倦起来,因为没有言语。后来我说,姐姐,你跟我回宿舍吧。
她说,几点了?
我低头看表,才发现早都已经是半夜——难怪街道如此闃(qu,四声)静如死。我想大概也不能再回去了。
那夜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还好不贵,我身上的钱还够应付。我上楼的时候已经快要睡着了。进了房间便倒上了床。
叶知秋睡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清楚她说了一些什么,大约是我们在洛桥的一些陈旧琐事。我只是一声一声附和,后来已经睡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叶知秋一直还持续不断地与我说话,我睡着之后,渐渐变成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似站在逝者面前的独白,轻言轻语,唯恐打扰了死亡和记忆,言语如细细流水涓涓而来。一去不回,亦没有回声。她就这样说着说着,泪就落了下来,天快亮了。
她叫我,一生,一生。
我却没有应她。
这一夜我奇迹般睡得这样的昏沉。早晨醒来的时候,叶知秋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开始恶狠狠地厌恶起她来。她拿走了我的钱,只剩下了一点,留下的字条说,我有事我先走了,以后我会还给你。
我揉碎了字条,感觉到欺骗和蹂躏。她不应该如此一再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她这一次见我之前经历了什么不堪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一走又去了哪里。过了半个月她打电话来我的宿舍。我在楼层尽头的宿管室力接她的电话,她直接问我,一生,你放暑假什么时候回家?
她不如常人,再次联系时,从来不会对前一次不告而别作出任何解释。
我顿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时间。她说,我会来送你。
我握着话筒无言,不想回应,缓缓地放下了听筒,就这样挂掉了。
暑假快要来了,我归心似箭。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好,我想念着洛桥,青红相间的枫叶,深浅如适的冬天,夏季的柳荫,黄昏中的桥,夜里的浆声……冥冥晨曦中的豆豆灯火点亮着一扇扇窗。我想着想着忽然对世界没有了好奇。天大地大与我何干,再远我总是要回来。
何耀辉也要回家,但是日子比我提前。我还去车站送别了他,在人潮拥挤中,我仿佛觉得他像叶知秋一样也要离我而去。突然这样害怕他就此一去不回,我上前抱住了他,心里有惊惧。耀辉是懂得的,他说一生我不会走的我答应你………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句话听上去似乎这样的充满了诺言的质地,但我更加哀伤了。世上哪有诺言呢。诺言是自己都无法相信却希望别人一定要相信的谎言。我抬头望他,只是说,耀辉,回家好好的,记得给我电话。
他点点头就走了,上车之后大概因为车厢太拥挤,我再没有见到他的脸容。
但我想我们如此很好。
等到我拖着行李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叶知秋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