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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儿,不用了。”涂龙叫住她,“我是回来换件衣服,然后进宫去见陛下。”
“啊……这样啊……”杉儿露出一丝遗憾表情,但是很快她温宛笑起来,“陛下近来好吗?还是经常回府歇息吗?”
“陛下一切都好,只是最近因为政务,回来的次数少了……”涂龙笑着答她,一面走向东庭,“我先去换身衣服。”
“涂大人。”
“呃?……”
春风吹过,柳絮纷纷——杉儿笑得柔和,温宛娟秀的立在风里,“大人进宫……能带上我吗?我以前,也是常去侍侯陛下的……”
好象如从前一样。
“好吧。”涂龙微笑颔首,“陛下见到你,也会很高兴的。”
和煦的春日,照得明媚动人,只是,这春,还能暖几回?……
林逸之阴沉着脸半倚在椅塌上,一手支撑着,一手轻抚着酒杯——指腹在酒杯边沿缓缓摩擦,一圈又一圈,他低着眉眼,思绪不知沉到了何处。
那个女人是妖。并且,掳走了秦岚。还有那个男人,是东诸人吗?
他们是一起的?……不,如果是一伙的,凭她这样的本事,又何必再带进一个如此招摇的男人。一个人便能轻松达到目的。那么,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他放出的饵,是想钓东诸那条大鱼,却意外发现了更多……
思绪颤了颤,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容——是林然珍藏的那副画卷,如此,已随那场大火飞灰湮灭了。
他只见过一次,记得是两位容貌惊天的女子,……可是,究竟是如何容貌?如果惊天……他此刻已是想不起来了……
林逸之突然轻轻笑。
他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把她与汐儿牵扯在一起……他是太寂寞了吗?她是妖又如何?世间上的妖魅何其多,他又怎么会这么好运……她回不来了,死心吧……
林逸之默默的对自己说,死心吧,林逸之,她回不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她只会在黄泉路上诅咒你,一直诅咒你……绝不原谅……绝不宽恕……林逸之,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死去的人,回不来,做过的孽,灭不了……
或许,这就是报应。那个女人来了。
这是惩罚。
同样是爱笑的女子,汐儿笑的时候,温暖得似乎能融化整个世界,而她笑的时候,却能冰冻人心,似乎能带来所有黑暗与绝望……
沽月汐……
林逸之嘴中玩捏着这个名字。——沽月汐……你的目的是什么?
贤宁宫的管事大人先是一愣,而后马上认出来人,他立刻堆起一脸笑,“是杉儿姑娘啊!……我真是年纪大了,竟然没认出你来……”
杉儿微微笑着,谦卑有礼,“管事大人辛劳了,每日都要记录整理宫中各类资料,还能记得奴婢,杉儿万幸。”
管事笑起来,既而一脸严肃的对门口两位侍卫说道:“你们真是瞎了眼!杉儿姑娘是陛下的贴身侍女,不同于一般宫女,你们竟然将杉儿姑娘拦在门外!陛下如果知道……”
“大人……”杉儿轻笑着打断他,柔声道,“大人不要责怪他们了,是杉儿不好,没有来得及将御令带在身边……眼下再折回去又怕陛下等得着急,您看这……”
“杉儿姑娘莫急,下次记得带上便是,现在就随我进去吧……”管事笑着回他,一脸慷慨和悦。
“多谢大人了,杉儿下次一定不会这般马虎了。”
融融笑着,杉儿步进了贤宁宫——
贤宁宫内有所有皇族宫廷的文书,分门别类,上至华葛国的历史、地理、文化传统,下至官员名册,在朝时长,政绩功过。
杉儿对宫中每个地方都极为熟悉,而这贤宁宫,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她很清楚她要的东西放在哪个隔间,哪列书架,哪排哪行,杉儿一路走去,轻巧取下,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黑眸半掩在美丽的睫毛下,闪着幽幽深远的光——再抬头,依旧是那一脸纯真浪漫,暖暖笑意融进人心,“大人,谢谢您了。”
管事笑着,他觉得杉儿的笑很纯,很干净……多么好的一个女子,似乎永远不懂世间的丑陋与邪恶。
杉儿捧着书,盈盈笑着出了贤宁宫。像是春风吹过,留凭空的余香,一地静然。
我心里是苦,面容是愁,满腔怒,满腹怨……如此了,又如何能笑得坦然从容?如何……才能和你一样笑得美丽,不留一丝仇怨痕迹……
——将自己置身于死亡的沼泽,你在这里下沉,动弹不得,浸泡在这腐臭中,无天无日……黑暗与绝望成为依偎,这里太暗,没人能看见你心底的阴影,这里太黑,没人能看见你真实的情感。隐藏了,保护了,你笑了……没人能看见,什么都看不见。黑暗的尽头是惨白的绝望。
笑得最美丽的人,是最接近黑暗的人。
沽月汐告诉她。
涂龙吃了一惊,“沽月汐是妖?!掳走了皇后?!——”
“立刻封锁皇城,查封玉葵莲酒居。”
“来得及?”
“来不及,也要封!”林逸之脸色不佳,怎可让她为所欲为!即使让她逃了,至少也要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她的行动!
“可是……杉儿……”追捕她,岂不是要连同杉儿一起?
“杉儿怎么了?”
“陛下没见过杉儿吗?”涂龙一时愕然。
林逸之烦躁的摇摇头,“她离开这么久了,我怎么会见到她……”
涂龙愣在原地,竟是无语——
“怎么了?”
“……杉儿……今日随我一同进宫来了……”
林逸之倏然站起来!——“杉儿进宫了?!”
“是……”
“查!立刻!!!”
“……属下……遵命!”涂龙心还是乱的,硬生生接下话来,掉头便走!
这是怎么一回事?!杉儿?……怎么会?!那温和自如的笑,如拂春风的笑,毫无破绽的笑!——他竟错看了!
心里,生起了怨。
沽月汐……你搅乱了陛下宁静的心池,现在,还要将她拖进黑渊么?你就忍心?!她本该是一个多么单纯平和的少女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唤起她的恨?你要做到怎样的地步才够?才肯收手?!
不够,还不够,还不够……怎么会够呢……
沽月汐淡淡的审视着眼前的男子,他靠坐在月白的石柱下,蔷薇藤蔓纠缠着他,环绕的枝叶与利小的刺顺着石柱攀爬着生长,而他的整个身体,也陷进这繁茂强韧的植物里,四肢被缠绕,牢牢固定在这石柱上——
他很虚弱,甚至无力抬头去看眼前的女子。
那些刺,小如蛇齿,尖利带勾,刺遍他的身体,像顽皮的孩子一个个贪婪吮吸着血液……妖娆诡魅的蔷薇花,沿着他的身体,绽放如夜里的妖精,血一样红,浓艳得几乎要滴落……别处石柱上的蔷薇花,却朵朵雪白无暇。
这是妖……他隐约知道。因为他也曾猎杀过……
“……不管……是谁……”他终于出声,头仍低沉着,声音含糊不清,“……杀了……我……请快……杀了……我……”
沽月汐笑了,可惜他看不见这一笑的绝艳。
蔚小雨走过来,“小姐,任秦岚一个人在那里没有关系吗?”
“栎虚林已是我的居所,只有进来的,没有可以出去的。”沽月汐淡淡回她。眼睛仍是注视着蔷薇深处被困的男子。
蔚小雨看过去,小脸皱起来,“小姐啊,好恶心啊……这种人不如让我杀了算了,又脏又臭……”
是,是有些腥臭了……他那些裸露的伤口,脓血难化。
沽月汐只是无谓的笑笑,伸出手,捻起他头上一缕发,拧起——
“啊!小姐!脏……”小雨在一旁紧张的叫起来,在她眼里,沽月汐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是不能轻易被人碰触的。
男人的头顺着那缕发被她提起,他已麻木,不知痛楚,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知道你被何物所困吗?”沽月汐问他。
男人听得这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他已神志不清,“……知道。是妖……”
“是什么妖?”
“……低等的妖……下贱……的妖……”他断断续续的说着。
沽月汐又问:“为什么你会知道?”
“陛下……说过,不会幻化成人形的……便是低等妖,无善恶……无心无智……”
“知道他在食用这些妖物的血吗?”
“……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陛下要血……他要左颜汐的血肉……可是没有得到……”
沽月汐笑起来,“他快死了,是不是?”
“陛下……身体开始变化了……变得好奇怪……好奇怪……大家都死了,都消失了,没有妖物可以食用了……陛下要婴儿……”
蔚小雨在一旁皱着眉,怒瞪着那个几乎被蔷薇花叶淹没的男人。
“小姐,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还留他做什么,不如杀了让我解气,我胳膊上的疤还在呢……”
沽月汐轻轻摇头,“不行呢……小雨,他的命我得留给别人了。”
蔚小雨夸张的一声叹息,似乎很遗憾,“没事干我好无聊啊……”
“怎么会呢?”沽月汐柔柔转过身来,微微笑着,“还有很多呀……小雨。”
前面的荧火扑闪,燃了一路银白辉煌——蔚小海走在前面,后面是怜秀与杉儿。
“回来了——”沽月汐笑,一如寻常模样,淡雅素洁的笑。
杉儿步上前,双手伸出,捧着一本册子。
“他们都在这里。”
“全部?”沽月汐一只手抚上那本册子,轻轻抚摩。
“全部。”杉儿肯定说道,眼中决绝。
于是,沽月汐轻撩起书页,这些薄薄的纸,在她的柔指下舒展——然后,她合上了它,随手丢给蔚小海。
蔚小海接住,收进怀里。
“——你都看过了吧?”沽月汐背过身子,一面走向青石卧榻,一面问。
蔚小海歪了脑袋,“那林逸之竟在一年前就把这些元老大臣全谴退回乡了,真是麻烦……害得我们得挨个去找,我看是看了,不过还是担心会有遗漏……”
“不可以。”沽月汐的声音忽然冷冽了几分,“我要的,是全部!全部死!”
蔚小海怔了一下,随即躬下了身子,“小姐放心,我们绝不会让您失望,全部——死!”
林逸之,你谴退他们,是因为左颜汐的死么?你是在报复他们么?——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不够的!仅仅失去官爵与荣誉,仅仅失去财富与地位,这是不够的!对我来说还不够!对我的孩子来说绝对不够!绝对!!!——
那本册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它只是,记录了当朝与离朝的所有官员的名字,以及住址。
沽月汐低敛着眉,她是记得的。每一张面孔,那一日,她看到的每一张面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劝阻皇帝的皇氏族人,上谏惩治妖妃的大臣,每一个人,无心的,有心的,全部,她都记着!一刻也不敢忘记!即便是想忘……恐怕也忘不了吧!
……我的孩子……
沽月汐的双手抚上自己的腹,她的孩子……原来曾在这里……
现在,什么都没了。
小腹平坦,腰身纤细……可是,她一无所有了。
未曾让她看一眼,那个小生命便如星而逝了。
她生命干涸,灵力尽失,性命不保,尸骸残裂。心血交融的骨肉,千年修炼的道行,尽毁。因他不救她。他因他们而不救她。他们现在将因她而知晓毁灭。
重生,是在一片黑暗与冰寒里孕育形成的……她在里面被绝望笼罩,被痛苦包裹……
小姐,你是如何回来的?经历了什么?
杉儿曾这么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