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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嘴角微扬,仿佛笑容,皇帝见她额头新伤未愈,淡淡一道红痕,想起豫王的奏报,心里倒是若有所动。如霜忽然转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皇帝亦不相问,过了好久,凝视着那潇潇细雨中的红叶,方才道:“原来你也读过《题叶集》。”
她垂首细抚手中的红叶,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仿佛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叹息:“并没有读完。”
他忽然问:“你知道这词集为何叫《题叶集》?”
叶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红叶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微微浅笑:“先胜武帝题叶为词,是为《题叶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从前从未见过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慢慢道:“这红叶——若是题在这红叶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女子姓叶。”
这是宫里数十年来的禁忌,皇帝听她忽然提及,只闻雨声唰唰轻响,雨却下得越来越大了,如霜低声细语,一如雨声:“只是国恨家仇,总叫她如何自处。纵然是两心相许,情深似海,最后亦不过割袍断义,不顾而去。”她半个身子在伞外,肩头已经濡湿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觉得她掌心微凉。
皇帝语气怅然如叹息:“忆昔西觉山中日,竹深如海,叶叶有情,方知恍然如梦。”他所吟乃是先胜武帝《题叶集》跋中文字,两人立在伞下,望着那两树红叶,一时尽皆无言。
第二十二章,片云尽卷清漏滴(3)
两人皆知叶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胜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尝踏入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亲幸大佛寺,手植两株槭树于塔侧。
每值秋天,这两株槭树总率先红了秋叶,点燃西长京满城的秋色。因此二树叶红殷然,比旁的枫槭之类更显色浓,所以又被称为血槭。
“这里原是叶氏自刎之地,宫中传说,槭树得了血色,所以才这样红。”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铜铃,叮叮的在风中响着:“便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头见如霜一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兴阑珊:“这样扫兴的话,原也不必说了。”
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他想起那个雷雨夜里,闪电似乎将天空一次次撕裂,轰轰烈烈的雷声劈开无穷无尽的黑暗,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高高的城墙内外,一切都是被噬尽的暗夜,只是如此,却原来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谁知晓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觉得累了,深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宫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边。”
如霜仍未说话,一双眸子如水一般,流动着光与影,她转头看红叶,在绵绵细雨中,仿佛两树火炬,点燃人的视线。
如霜似乎真的将前事尽皆忘却了,回上苑之后,对诸人诸事皆尽不记得了,性情亦不似从前那般桀骜,变得温和许多。赵有智虽然忧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来了,并未复册如霜嫔妃名份。她日日出入正清宫,倒不似嫔妃,却如女官一般,宫中诸人对她称呼尴尬,只好唤作“慕姑娘”,渐渐叫了走了,便称“慕娘”。皇帝待她虽不如从前一般无端宠爱,却也迥异于后宫诸人,时常相伴左右。
“昭仪娘娘如果不计较,眼看那妖孽又要祸害后宫,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设毒计逼死华妃、逼疯涵妃,气死晴妃,然后独霸六宫,阖宫之中,谁不知道她的蛇蝎心肠?”说话的人渐渐倾过了身子,窃窃如耳语:“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昭仪吴氏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的挽成堕马髻,横绾着十二枝错金镂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漱然摇动,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听人说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过伸出手来,青葱玉指半掩着樱唇打个呵欠,神色慵懒:“还有呢?”
“还有?”说话人的仿佛有点意外,迟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听人说,这宫里的人也称我是妖孽。”
说话的人脸色苍白,勉强唤了声:“娘娘……”
逐霞樱唇微启,漫不经心般呼了一声:“来人啊!”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她随手一指:“此人挑拨离间,留不得了,拖出去。”两名内官上前来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开恩……娘娘……”终于被拖了出去,立时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再不闻一点声息,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出缕缕淡白烟雾,逐霞伸出手指,慢慢磨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出了恁会神,她又唤:“惠儿,侍候更衣。”
惠儿扶她起来,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咱们瞧瞧慕娘去。”
惠儿道:“娘娘,王爷有吩咐,未得轻举妄动。”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废妃,如此亦未复册,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庑房,虽然收拾的干净,室中不过一榻一几,逐霞一进门便见如霜坐在窗下绣花,一张绷架横在窗下,屋子里便没有多少多余的地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望,见逐霞扶着惠儿进来,如霜并未起身,转过头去又接着再绣。
逐霞见她绣的是梅花,墨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针法极为灵巧,其实京中世族女儿都有一手好绣活,慕氏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逊于旁人。如霜自顾自垂首绣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儿便带上门,自去守住了院门。
第二十二章,片云尽卷清漏滴(4)
室中极静,几乎能听见针尖刺透缎面的声音,过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好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欢。”
如霜微微一笑:“昭仪是如今后宫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当然更喜欢吴昭仪。”
逐霞道:“罢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闻,垂首又继续刺绣。
“当日确是王爷授意我陷害你与敬亲王,不过是因为敬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无这样的事情,动他不得。你心里也该有数,不能怨王爷。况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的在这里,皇上待你,也并未生嫌隙。”
花蕊太细,针更细,一根丝劈成了四份,若是太过用力,便会扯得断了,如霜拈着针,微微抿着嘴,专心致意极轻极慢抽出线来。
“王爷想让我传句话,你若是没改了主意,王爷自然也会像从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终于抬起头来,淡淡的道:“数月未见,昭仪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极黑,所谓的剪水双眸,倒映着逐霞一身绚丽的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乌金流转,仿佛微睐:“我并不恼恨王爷,更不会恼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实是最聪明的一个,为省力气,常常借刀杀人。”如霜低首绣花,神色恬静而专注,仿佛端坐于自己闺中一般自在:“王爷如今虽有兵权在手,仍须防着一步错,步步错,不可妄动。”
逐霞手中一条织金海棠春色的手绢,绞紧了在指尖:“大事已经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如霜端详着刚刚绣好的一瓣梅花,轻轻呵了口气,仿佛那不是绣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一般,缎面上墨色仿佛烟云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点笑意:“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况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么?”
逐霞微微吸了口凉气,不及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间惠儿的声音咳嗽了两声,知道有人来了,便不再作声,只听脚步声杂沓,渐渐走近,她叫了声:“惠儿”亦不闻人应,推门一看,却是内官簇拥着皇帝,已经走到了院中,仓促间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经数日未曾见着皇帝,皇帝脸色倒还和蔼,示意左右扶她起身,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臣妾来瞧瞧慕娘,她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只怕缺了照应。”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转脸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绣花,朕不过一句玩笑话,这样劳神的事,天气这样冷,你身子又不好,别又弄出病来。”
如霜展颜一笑:“臣妾答应了皇上,况且左右无事,绣着它也是消磨时光。”
逐霞道:“这绣法臣妾倒从未见过,倒不想慕娘还有这样的手艺,往后臣妾还要向慕娘多学着些才好。”
皇帝见她二人并肩而立,于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双生一样,不禁微笑。
第二十三章,玉殿无尘玉甃寒(1)
待得豫王病愈,已经是隆冬时分。
几场大雪之后,京城里的疫病终于在天寒地冻中渐渐销声匿迹,大疫过后,连宫中都显得萧寂。宽阔笔直的禁中天街,只有一骑蹄声清脆,仿佛踏碎了无际的肃静。扫雪的小太监们早早避在了一旁,因为冷,风吹着雪霰子直打到脸上来,微微生疼。
在定和门外下了马,内官早早迎上来,见着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王爷,皇上在东暖阁里。”
小太监打起帘子,暖流拂面,夹杂着仿佛有花香,暖阁里置着晚菊与早梅,都是香气宜人。因阁中暖和,皇帝只穿了一件夹袍,看上去仿佛清减了几分,那样子并没有生气,见他进来,还笑了一笑,说道:“老六倒还真有点本事。
折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黑斑,豫亲王接在手中,才瞧出来原来是血迹,早就干涸,紫色的凝血早就变成了黑色。字迹潦草零乱,可见具折上奏的李据最后所处情势危急——豫亲王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又翻过来,重新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过,这才默不作声,将折子放回御案之上。
皇帝道:“乱军已经过了盘州,再往南,就是忞河了,定湛……”他冷笑数声:“嘿嘿,来得倒真快。”脸色阴郁:“老七,朕终究算错了一步,朕以为他不过与屺尔戊有所勾结,大不了私放胡虏入定兰关,但没算到他竟连祖宗都不要了,竟许诺割定北六郡给屺尔戊,以此借兵借粮作乱,他也不怕万世骂名!”
“臣弟请旨,”豫亲王道:“请皇上允定滦领兵迎敌,以平叛乱。”
皇帝眉头微皱,道:“京营我不放心交到别人手里,也只有你了。”
豫亲王道:“臣必竭尽所能。”
皇帝道:“京营只有十万,乱军数倍于此,此仗必然凶险。”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悔意:“是朕大意,此番引蛇出洞用得太过,方才被他将计就计。”
豫亲王只道:“皇上没有做错,他早存了反意,既引胡虏入关,那他就是我大虞的千古罪人。皇上伐之有道,必胜无疑。”
皇帝点点头,说道:“屺尔戊主帅总是戴着个面具,其中必有古怪。每回探子谍报回来,都没有一句实在话,朕觉得实实可虑,况且如今定湛与他勾结,须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
豫王道:“臣弟明白。”
因情势危急,所以礼部选了最近的吉日,拜了帅印,皇帝亲送三军出抚胜门,十万京营浩浩荡荡的开拔而去,京畿的驻防几乎空了大半,豫王恐京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