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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他要常常在她梦里出现了!
在这世界上,纪仁是她最不愿意与之讨论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尴尬和害怕,似乎他一开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来。
她没勇气去揭开那些如迷雾般的脆弱,只有说:“是吗?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了解,哲彦也不了解,他是多么幸运的男人。”纪仁淡淡地响应,眼眸望着她。
够了!惜梅再无法忍受,她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复。”
“惜梅……”他叫她一声。
她不理会,偕同秀子离去,在房门口遇见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谢谢你来看我!”纪仁的声音传来。
她点点头,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没有跟上来。
直到出了医院,在圆柱矗立的骑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心跳,等着后头追来的秀子。
两人走下阶梯,坐上人力车,往永乐町行去。
“我们不去买书了吗?”秀子问,一脸疑问。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书改日再买。”惜梅有些心虚说。
“你没有说你要到医院来看邱少爷呢!”秀子说。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彦的好朋友,依人情,是应该来探望。”惜梅赶紧解释。
“我一直听大家谈邱少爷,说他才品相貌都是在众人之上,我始终无缘看到。如今一见,果具不同凡响,连我们黄家两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云小姐会为这门亲事没成而伤心难过了。”秀子没注意她的异样,反而有感而发地滔滔不绝。
“你也知道这件事?”惜梅诧异地问。
“那时我刚来黄记当采茶工,偶然听说的。”秀子仍很有兴致地谈:“大家都说,邱少爷本来同意娶昭云小姐,后来又反悔。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和邱少爷并不太熟,不能评论他的行为。”惜梅避重就轻说。
“是吗?可是他和你讲话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样子。他真的很特别,看来很有气魄,和我所见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对纪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说愈远了。我们别再提他了,好吗?”惜梅好笑地说。
秀子总算结束这个话题。
惜梅望着那澄碧高速的蓝天,没有飞机攻击时,是多么安详美丽呀!她心情逐渐好起来,甚至想展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为纪仁脱离险境了吗?她口头上可以否认,但心里却很清楚,他的平安对她有某种程度上的意义。
或许在她的记忆里,纪仁和哲彦都是一起出现的,所以只要纪仁安然无恙,就代表哲彦的诸事顺利吧!
希望上苍保佑哲彦,也保佑……纪仁。
空袭警报跑久了,大约都能办出其方位及危险性。连事后的失火和受伤,也都能自己处理一些。
秀里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归期,把台北当成炮声降隆的战地,很快就要危倾,身在其中的人倒没那么紧张。
惜梅除了日日帮父亲和哲夫处理杂务外,比较影响生活的不是不定时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纪仁的到访。
他出院后,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医院实习,往返经过惜梅处,都会进来打声招呼。守业和哲夫在时,他会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讲几句话就走,不再有逾矩之处。
尽管如此,她内心仍不习惯。她开始怀疑,或许她上辈子欠了纪仁债未还,以至于这一世只要见到他,便全身不对劲。
一个黄昏,雨后天气稍凉,伙计忙着,惜梅便自己走几条街去邱家送一笔钱。
邱家人都认识她了,纪仁的母亲素珍更爱没事时,拉着她闲聊几句。
坐了几分钟正要告辞时,纪仁由楼梯口探出头来说:“我就觉得隐约听到你的声音,下来看看,果真是你。”
“胡说!楼下人来人往那么吵,你在三楼能听到什么?!”素珍笑着对儿子说。
“有科学证实,大多数人对某些特定的音波频率会特别敏感。像母亲对孩子或丈夫对妻子。”纪仁笑道。
“客人在这里,你还说什么乱七八糟话,难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别走,我要你见一个人。”他忙说。
“我还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关哲彦的消息。”纪仁说。
这下惜梅只好随他上三楼的小客厅了。
三楼景物未变,和她四年多前来住时没太大差别。
在楼梯旁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穿衬衣西裤,手上拿一顶帽子,没什么特别处。
“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们在高等学校的学长。”纪仁介绍。
他正要说惜梅的名字时,永南举起手说:“让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呢?”惜梅很讶异说。
“我看过你的昼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说。
“画像?什么画像?”她疑惑地问。
“是我和哲彦念书时,美术课乱涂鸭的。”纪仁搪塞着说:“对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彦有一面之缘,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哲彦他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惜梅兴奋地问。
“事实上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了。不过据消息传来,他做得不错,在重庆参加了‘台湾革命同盟会’。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党务干部训练,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湾空投宣传及无线广播的工作。”永南说。
惜梅听了满心欣慰,哲彦一直在为国工作,至少她是没有白等。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挂心他,都期待战争能快点结束,让我们有重逢的一日。”
“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万,横跨亚、欧、美几个大陆的家庭都这么想。”纪仁说:“鼓动战争的侵略国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国亦穷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势,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那太好了,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我们已经过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战败呢!”惜梅说。
“没想到朱小姐亦是热爱民族国家的人。”永南念头一转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门町的八角楼送情报吗?日本当局既然对你有了疑心,不如让朱小姐与你同去,假扮成情侣,来消除他们的戒备。如何?”
“不行!”纪仁想也不想便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惜梅冒这个险!”
“为什么不行?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国的热忱,只是苦无机会而已。若有,我也是当仁不让的!”她马上回辩。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随意的毛病。”纪仁的声音变得冷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绝不像你要烫人或嫁人那么简单容易!”
他竟说她任性随意?不但旧事重提,还将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儿戏,她不禁杏眼圆睁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还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为什么又把你们的底细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去告发吗?”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纪仁避开她的伶牙俐齿说:“空有热忱是不够的,还要智能及冷静,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如说当情侣,就要像真情侣,你连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头一愣,她是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和他走在一块就好,不料还要表演逼真。她几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满挑战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若此刻认输了,她铁要燠恼一阵子。
她灵机一动,将右手伸出,用挑衅的口吻说:“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纪仁和永南都惊诧地瞪着她。
逐渐的,纪仁那张硬邦邦的脸孔放松下来,紧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只厚实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纤细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电流由他的掌指间直达她的肌肤神经,使她心跳加快,几乎无法自持。但她咬紧牙关忍耐,不愿在这节骨眼退缩。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这魄力,事情就说定了。”永南最后说。
纪仁一表示默许,惜梅就忙挣开自己的手,三人谈妥细节,很快便回店里。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觉依然鲜明存在,无论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东西,他的体温、掌力、抚触都附着不去。
也许她不应该接下这任务吧?!如今想拒绝已太迟了。
西门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几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时代,这一区都是垒垒的荒冢,日人开发后,还请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来镇鬼驱邪。
惜梅随纪仁走过朝日座、荣座、芳乃馆……等戏院。片仓通的小吃店,东洋味仍浓,但因战乱,有办法的日本人都回国,此地已没往日的繁盛热闹。
“这儿处处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纪仁不断吩咐她。
他可真是牵着她的手,状似亲昵。她的脸庞本烧似红霞,但后来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也慢慢能冷然以对。就像映画片中的演员,戏中全是虚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计较?
八角楼是个市场,楼下卖日常用品,楼上则售骨董和旧书。
他们很悠哉悠哉地闲逛着,很认真地讨价、还价,甚至还买了一些东西。
他们在旧书摊待了一会,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条黄金项链,附着羊脂白玉的环形坠子,黄的金灿、白的赛雪,颜色对照,特别纯净,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纪仁示意头扎蓝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项链,就往惜梅的脖子挂。白玉垂在浅黄的上衣前,更是晶莹光润。
“不要这样。”惜梅急着摘下来。
“戴好。”他双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轻语说:“有人在外头监视,我们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动,任纪仁以一副很欣赏的眼光审视。
店主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状,忙一旁怂恿说:“先生真会挑选,这可是丰臣秀吉将军送给他爱妻的礼物,难得一见。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盘缠,忍痛割爱,是不会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价钱,吓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几个月的薪水。
“我买了。”纪仁对店主说。
“不,这实在太贵了。”惜梅反对说。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彦及每个人的。”他强调后面几个字说:“我买定了。”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声说:“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发薪,连明天的米粮都不够了,还买什么链子?除非老板愿意让你先赊帐。”
店主听了,脸色一变,拉长了面孔说:“本店绝不赊帐。现在是战时,人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缺一毛都不能谈。”
纪仁被惜梅的奇招将一军,稍不留神,她就把项链取下,率先出了店门。
他赶忙追上,牵住她的手,笑着说:“每一次见面,你总会令我惊讶。从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让我血液沸腾、血压升高、兴奋不已,然后再回味无穷。”
“喂!你要演戏或开玩笑,都可别太超过了。”她板着脸说:“你快办完正事,否则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经办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温和地说。
走出市场,惜梅仍绞尽脑汁回想过程。纪仁到底何时把情报送出去的?她和他肩并肩,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任务,也太诡异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