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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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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一大篇,惜梅只听进其中两句,她不由得问:“新女性?看样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语’还不够,现在又多个北平版的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他话未说完,昭云抱着刚睡完午觉的儿子出现,一来便插嘴说:“纪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对女性别有心得。我倒想听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语’有何不同?”

“别忘了,还有台北版的。”惜梅调皮说。

“你们两个还是嘴巴不饶人。”纪仁反应极快说:“什么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里版的精采动人。”

“喂,纪仁哥还想占我们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云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过是努力防御而已。”他一本正经说。

“你一开起玩笑,谁说得过你?”惜梅拿起衣物说:“你们聊吧!我得进去忙了。”

嘴里是谴责,脸上却带笑。惜梅已经许久没那么快乐了,她的整颗心都似要飞扬起来。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纪仁告辞,家人都安寝了,还不断持续着。

她睡不着,坐在美丽的月色中,望着那洒了一层光辉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读相思签。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难相忘,那活着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念心中吗?

她对哲彦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么迟归或不来信的理由,她都能谅解。

睡前,她又想到纪仁。见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虚情绪都没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兴奋至此,管他呢!难得欢笑,何妨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与他重逢的快乐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谈生意,她最初不肯,还讽刺他一番。后来见他愁眉不展,又忆起宽慧临终交代“照顾哲夫”,才勉强答应。

这句话就表示宽慧在死前已原谅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说。她只强调宽慧如何剪绣布、烧书信、不见面,把一个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让他没好日子过,也让秀子不能如愿以偿坐上宽慧的位置。

但有时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车到了台北城,惜梅就发现气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战争的破坏仍在。被炸毁一角的总督府,在夕阳下立着,有牛车缓缓驶过,散发出一种改朝换代的苍茫。

“国民政府要把它改为博物馆。”哲夫说。

新政府有新作为。惜梅后来才明白那些不同来自外省人。他们音调难懂,生活习惯各异,虽是同文同种,却有不少差距。比如他们不会穿着木屐在街上跑来跑去。

哲夫生意的范围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毁于炮火,他的合伙人在附近租了间日式房子,暂时栖身。

第二天黄昏,纪仁就穿过玄关前的几丛芦苇敲她的木隔窗,喊一声她的名字,又进来轻叩纸门。

惜梅正在杨榻米的矮木桌上写字,见了他便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们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楼房间还替你留着呢!”

“为什么?我在这里很好呀!”她不动。

“这里人来人往很杂,你一个女孩子,总不太方便。我妈也很欢迎你,叫我快来接人呢!”他催着她。

“跟你妈说谢谢吧!我来是帮大哥处理一些琐事,还是就近一点好。况且也不过住个几天,搬来移去还真麻烦呢!”她说。

“附近的环境看看,我总不放心。”他坐下来说。

“你又替谁不放心?哲彦吗?省了你的朋友之义吧。”她笑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之义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见她满脸疑惑,苦笑说:“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话传给哲彦,实在有负重托。”

“我又没怪你。战争期间叫你去传话,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从没有当真呢!”她说。

“四年前哲彦要我带话,我没有处理好;两年前你要我传话,又是失败。到今天,哲彦仍不知道你已入黄家门等待他,你不觉得我有责任吗?”纪仁说。

“这怎么关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彦,便转个话题说:“你这人好象没事做,天天管人闲事呢!”

“我怎么会没事?我刚从医院忙回来。”他说。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开心问。

“我在北平医院一年多的经验帮助很大,也算过了见习生涯,现在是个真正的医师了。”他说。

“失敬,失敬!”她说:“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人请你去搞政务吗?”

“光复一年来,政坛风气始终混乱,我怕自己年轻气盛,无法圆融,所以就辞谢了。”他说:“其实我最景仰钦佩的是孙中山先生。国家有难,他挺身而出;国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继续以医术救人。现在不正是我悬壶济世最好的时机吗?”

“你说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赞赏说。

“我可不愿意。”他冒出一句,然后说:“我每次和你一说话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来,晚餐肯赏光吧?哲夫兄已经在我家等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匆忙起身说。

果然这一谈,天色都黑了,只留西边几抹残霞隐微亮着。

她换衣整妆,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别人恐怕都要猜测他们两个人做什么去了,竟拖了那么久!

战前的港町,战后改成贵德街,是大陆青海省的县名。

邱家经一番修整复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满座的情况。

当晚酒席就摆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场,谈政治及理念,说台湾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陆人,半山仔是由大陆回来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并不多,除了忙进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儿媳外,还有一、两位太太。此外就是一个和惜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了。

那女孩长得根清秀端丽,时髦的衣着,杏眼中流露的优越感,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家庭,比起来惜梅就土气些了。

素珍安排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并热心介绍:“这是吴院长的千金倩玲小姐,这是黄先生的弟媳妇惜梅。”

哦,原来是名医师的女儿,纪仁正在她父亲手下做事。她一听惜梅的媳妇身分,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马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纪仁身上,他正在邻桌向长辈们行礼问安,她也毫不避讳地越过惜梅头顶叫道:“纪仁哥,坐这里吧!我旁边还有位置呢!”

瞧这亲热的语气,似乎关系还不浅呢,八成又是纪仁名册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纪仁转过身往她们追桌一坐,却紧挨着惜梅,不理会倩玲先前的招唤。

“你干嘛坐那里呢?”倩玲很直接地问。

“坐哪边不都一样吗?”纪仁径自为桌上的每个人倒茶,最后才轮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请人怎么请那么久?我以为你坐火车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说。

“圆环到这儿也挺远的,况且夕阳西下、秋风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欢散步,就一路慢慢走过来了。”纪仁慢条斯理地说。

“你还真有情调。难道惜梅嫂的先生不会吃醋吗?”倩玲特别强调“嫂”和“先生”两个词。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会介意的。”纪仁喝一口茶,轻松地说。

惜梅坐在中间,见他们一来一往地针锋相对,不知道纪仁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为何,惜梅不愿意当他们两个随意发射的弓上箭,她对倩玲说:“吴小姐,我和你换个位置,这样你们彼此好说话,我也避免耳朵发疼。”

纪仁还来不及反应,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来的宴席,惜梅不断和另一边纪仁的大嫂惠兰说话,耳朵却不时捕捉到倩玲的银铃笑语。纪仁的应答是很漫不经心的,彷佛是他当年对昭云的态度重现。

他这人,对女孩子的仰慕都摆那么倨傲的臭德行吗?

后来惠兰要上楼给么儿喂奶,惜梅也借口相随,不愿再落入纪仁和倩玲的“战场”中。

婴儿才六个月大,长得白胖可爱,一到妈妈的怀抱里,就本能地往胸前钻,一咬住奶头便满足地吸吮起来。

这景象使借梅想到宽慧和中圣,内心感伤,眼眶不禁微微湿了。

“这个老么真难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连生他都差点去了半条命。”惠兰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我跟我婆婆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要男丁就催纪仁快结婚吧!”

最后几个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问:“纪仁要结婚了?”

“也该结了?都二十七岁的人了,没个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念,谁知道我这样样都好的小叔,就是没有带个妻子回来。”惠兰说。

“纪仁哥是不愁没有对象的。”惜梅就事论事说。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门槛了,就不明目他心里想什么,一说他几句,就跑得不见踪影。”惠兰放低声音:“不过这一次他的缘分好象到了,他和那个吴小姐看起来满投缘的,两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戏。我婆婆已经在计划婚礼了。可能不久就要请你们喝喜酒了。”

惜梅愈听。愈沉,整个人不着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她无法和惠兰再正常对话,满脑子都是方才纪仁和倩玲相处斗嘴的情况。

原来纪仁葫芦里没有卖什么药,他只不过和倩玲打情骂俏而已,他拿惜梅当中介,来让倩玲大发娇嗔,以增加他们感情的刺激与热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么会像老实的昭云呢。倩玲自是有办法抓住纪仁这浪子的。

只是纪仁……要结婚了?能说意外吗?她一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他会在她随叫随到的范围,从不食言的……哪想象得到他会属于另一个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楼,惜梅仍是一片混乱,一种隐密、从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觉的痛,流出来的是血。

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对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着纪仁亲热地说话。

“我也一起送你们吧!”纪仁一见惜梅便说。

惜梅尚未拒绝,倩玲便说:“你忘了我们要去波丽路喝咖啡吗?”

波丽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厅,取名自法国的一首管弦舞曲。那里可听到优美的古典音乐,是文人雅士集会的场所,也是年轻男女约会和相亲的好地点。

“有吗?”纪仁一脸茫然状。

“还有永乐座的新剧公演呀!”倩玲显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现在多晚了吗?我还可以在外头浪荡,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闺了。”

“讨厌,老把人家当成小女孩!”倩玲嘟着嘴说。

惜梅再受不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边催哲夫走边说:“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吴小姐吧。”

“惜梅,你怎么了?脸色看来有些苍白。”纪仁走过来说。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门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没有再进一步坚持,惜梅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夜色凉如水,斜月在树梢。他们一行人穿过小巷,经过骑楼下聊天的人,经过卖米茶、肉粽、蚵仔面线的小贩。一路下来,惜梅心头的火热没有熄,反而愈烧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惊中,像背负着一个极重的石头,一回到房内,面对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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