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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云今天将头发中分,往两边梳平,在耳际卷了起来。身上一袭鹅黄钿格子洋妆,蝴蝶领和腰带都是雪白的缎布,黑色鞋镶着金扣,整个人娇丽极了。
昭云听了惜梅的话,脸一下刷红。不用问也知道,都是为了邱纪仁。
两个女孩打打闹闹来到前厅。白天不点灯,只靠往院子的门及几块瓦片大的天窗将太阳光射进来,当成屋内的照明设备。
她们掀开门帘,一会才适应里面的光线,坐在太师椅上的人都把焦点放在她们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彦和……邱纪仁。
惜梅一紧张,把见到哲彦的喜悦都忘掉了。
这位邱少爷,今日倒规矩,穿着黑色学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际,端坐在那里,显出一种玉树临风的非凡气质。
她不小心与他的视线接触,很惊讶地发现,他那日轻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内敛、正经,甚至有些严厉的。
虽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但心跳加速,他那双如利剑又如冰锋般冷肃的眸子,从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无法消失。
她从来不知道,同样的一双眼睛,竟可以化出两种极端不同的感情及态度来。
某种难以了解的复杂气氛,令她有大祸临头之感。他会不会说出她那天愚蠢无礼的行为呢?
因为压力太大,当大伯父守川说话时,惜梅差点以为是邱纪仁在指责她。
“我店里忙,你们坐坐吧!”守川说完,先行告退。
哲彦微笑地看着惜梅说:“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声地说。
“还是关在学寮中,日夜苦读。”哲彦说:“我今天特别带了我的好朋友邱纪仁来拜访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没有见到面。”
惜梅坐在门口的位置,离邱纪仁最远。她不敢看他,只用细如蚊子的声音说:“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纪仁说。
他的语气毫无异样,但惜梅却可听出他那潜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彦惋惜,竟有一个母老虎般凶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汉语程度好象不错,还能用成语呀。”说话的是茂青,他对这新见的后生,似有很大的兴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阶先生的汉学堂里读书,到现在仍常向他请益呢。”
纪仁说。
“原来永阶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还在当太子时,巡游台湾,日本警察拘禁了几百个思想危险的异议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们文狱中还有一面之缘。”茂青回忆往事,激动地说:“这些年,我们用诗社联吟的方式,还交换了不少诗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说您满腹才学,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别嘱咐晚生,务必来拜望候教。”纪仁说。
“他太客气了,不外都是“无泪可挥惟说诗”的天涯沦落人罢了。”茂青说:“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兴中会台湾分会,你们贡献颇大。罗福星的抗日,蒋渭水的革命都在你们那一带,都少不了你们邱家。”
“我叔公也说,茂青公亲眼看到三角涌大屠杀,每每提起,还伤心悲愤。”纪仁说。
“只有‘惨!惨!惨!’三个字能形容。我那时才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到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茂青深锁着眉说:“以后还有西螺大屠杀、台南大屠杀、云林大屠杀,都是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难怪刘永福将军要说:‘内地诸公误我,我误台人。’如此沦为亡国奴,真是千古惨事!”
“朱伯公怎么以前都没提过这些事呢?”哲彦问。
“憨孩子,抗日是杀头灭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见故友后生,又没外人在场,讲来听听而已。”茂青语重心长说:“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们,读再多日本书、吃再多日本粮,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我们要忘记,日本人也不让呀,到如今,他们还当我们是清国奴呢!”听了入迷,惜梅不禁脱口而出:“现在他们大肆侵华,以后中国倒了,台湾人的命运只怕会更悲惨了。”
“惜梅小姐说得没错……”纪仁接着说。
茂青却硬生生把纪仁的话切断,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孙女儿说:“你去哪里听这些话呢?女孩子应该尽本分、学女红,不要到处乱跑,说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我们女孩子也是中国人呀,难道不可以忠于民族国家吗?”惜梅反驳说。
“当然可以,但要用对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松:“革命卫国、拋头舍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在家好好教养下一代,让男人无后顾之忧。女人这保护民族血脉的任务,你以为不重要吗?”
“是,阿公。”惜梅见茂青脸色,不敢再多嘴。
“哲彦,我这孙女自幼就比较古怪,不像你大嫂宽慧那么贤淑懂事。以后你要多管她,别让她轻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吗?”
“知道了,朱伯父。”哲彦说。
他一径笑着,并不介意。他和惜梅从小街坊邻居长大,哪会不清楚她的个性?
记忆中,她都一直是活泼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经风、楚楚可怜,却有惊人的毅力。
他对她早有爱慕之心,但她答应他的求亲,仍使他惊喜万分,无法置信。他立志要闯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以报佳人的心意。
惜梅却对祖父的这段话很不高兴,她深知自己的脾气,给哲彦和昭云兄妹俩听到了也无所谓;偏偏邱纪仁在场,他不知如何在心里暗暗窃笑,拍案叫绝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张脸并没有想象的嘲笑与得意之色,仍是原来的严肃臭脸,满是阴阳怪气,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发现惜梅的注视,惜梅忙转开脸。真是标准的双面人,或许她该问问他家里是否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见的邱纪仁,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闲聊几句后,便说:“你们少年人谈吧!我还有棋局呢!”
茂青刚走,哲彦就拿出两本书说:“我给你带来两本西洋小说,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都是讲战乱中人性光辉的故事。”
惜梅接过书,翻了一翻。哲彦又说:“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看芥川龙之芥、菊池宽的小说。但纪仁说,西洋人的视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对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宽广一些,建议我买这两本名著给你看。”
一听是纪仁的意见,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两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尔传’,都是讲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云说。
“那是纪仁送的,你们以后还可以交换看,彼此讨论。昭云有不懂的,你还可以指点她。”哲彦说。
“怎么指点?我还要请教她呢!”惜梅看着昭云说。
“我哪敢?你可是我们镇里有名的才女呢!”昭云瞄她一眼说。
“可不是。”哲彦笑着看惜梅。
惜梅实在很不喜欢在邱纪仁前面谈及自己,正绞尽脑汁想转变话题时,邱纪仁说话了。
“这些书,有心的话就看得懂。无心的话,才女也很难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气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话中带刺,句句在损她吗?
“邱桑说得没错。”惜梅强忍住怒气,展开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说:“昭云有不懂,最好去问邱桑。书既是邱桑买的,想必他对书里的烟花女子及看护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么?烟花女子?”昭云双眼睁圆。
“哦,茶花女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烟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彦忙打圆场。
“那是由你们男子的眼光来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风流的。”惜梅指桑骂槐地说。
“惜梅小姐似乎对下层社会的人,有很深的成见?”纪仁接过招说。
惜梅很清楚他话里的含意,要继续辩论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来,便很聪明的呜金收兵。
“怎么会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转向哲彦:“你今天不必回学寮吗?”
“呀,你不提,我们倒忘了,差点误了时间。”哲彦看着惜梅,有几分不舍:“那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惜梅点点头:“谢谢你的书。”
纪仁也走过来,说:“很高兴认识你。”
听他没有丝毫喜悦的声音,惜梅僵硬着,只微微颌首。
送他们出了店门,惜梅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有些惆怅。每回和哲彦相聚,总是那么短暂,他又是老实人,不会找借口单独相处,说几句体已的话,感觉倒比订亲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彦的同时,纪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来。
他们两个人,身材相当。长相气质方面,纪仁多几分英俊潇洒,但也叫人难以捉摸;哲彦淳朴实在,说一就一,让人感觉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庆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彦。想到昭云要面对的是忽而张狂、忽而冷漠的纪仁。还真替她担心呢!
问题是,昭云对纪仁早崇拜已极,会听她的警告吗?
今天纪仁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什么都没说,是为了维持他的表面风度吗?本来嘛,古语说,好男不与女斗,何况他也有错,闭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识相。
才要转回店里,茂青提着水烟袋,从街上慢慢踱来。
“阿公,您不是到庙口下棋了吗?”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没来。没有他,就没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彦他们走了吗?我还特别赶回来,想和纪仁多说几句话呢!”
“他们回学寮去了。”惜梅说。
“纪仁这后生可真不错,聪明又有见识,个性沉稳妥当,有大将之风,以后必有一番作为。”茂青说。
哼,该夸的不夸,去夸到不该夸的,惜梅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撒娇说:“我觉得哲彦比他还好呢!”
“哲彦也不错,但就是没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说。
“那哲夫哥呢?邱纪仁一定比不过了吧?!”惜梅说。
“哲夫是天资过人,可惜个性有些优柔寡断,只适合明哲保身罢了。”茂青说。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彦说得处处不如人,又把我和宽奇。сom书慧姊许配给他们,岂不是要误我们的终身吗?”她故意嘟着嘴说。
“憨孩子,他们当然有自己的优点。至少做个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孙女,是绰绰有余了。”茂青笑呵呵地说。
这还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只一桩小小的意外,她就对邱纪仁那么反感及在意。虽然他没吐露什么,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后他们见面都会如此冷淡和针锋相对吗?希望一向比较粗枝大叶的哲彦不会发现异状,免得情况更糟糕。
三月天,不时几阵春雨,百花开满山坡、路旁、田间。红花黄辫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风姿。
镇上茶季尽管热闹,但盛况不如前。哲夫说因为欧洲、中国在打战,战事有扩大迹象,外销因此停滞的缘故。
炮声隆隆,仍在远方,扰不到日常的生活里。
哲夫依例每个月都要到大稻埕谈生意,这次心血来潮,想带宽慧去城里玩玩。宽慧怂恿昭云,顺便去邱家走动一下,让亲事更明朗化。昭云害羞,便拉着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发,午后就到大稻埕,在永乐町附近找到旅舍,哲夫去谈生意,三个女人便四处逛逛。
她们游览的地点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带。
这一区的街道狭小,两边的洋楼却很整齐美观,最特殊的是,它们的骑楼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