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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的日本老师很尽责,真正做到有教无类。”纪仁说:“但绝大部分仍是种族歧视,无法公平对待。”
“怎么公平对待?他们还当面叫我们‘清国奴’,根本是统治者的心态。”哲彦说。
惜梅难得见哲彦激动的样子,不禁多看他一眼。
“我们有些同学气不过,干脆跑回大陆念书了。”纪仁说。
“你们为什么不去呢?”惜梅问。
“有想过呀,我阿母不肯。”哲彦说。
惜梅倒不知道,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很了解哲彦。
“去有去的好处,留下有留下的方便,就看心里怎么想了。”纪仁用模棱两可的话,结束这主题。
他们走到纱帽山下,路渐窄,山坡多相思林及枫林。
“秋天来时,枫林变红,相思树开满黄花,有另一种动人的风貌。”纪仁说。
“往这里是北投温泉区,那里是通向竹子湖的。”哲彦说:“小姐们有何打算?”
“花都看过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想到车站前的新高堂书店买几本书。”惜梅说。
“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货店,听说有七层楼高,像上了七重天。而且上了电的楼梯……”昭云说。
“那叫电梯。”哲彦笑着对妹妹说。
他们往回来的路走。不知怎么就变成纪仁和昭云在前、哲彦和惜梅在后的情况了。
惜梅趁这时候,和哲彦说些贴心话,使彼此更亲近。
“你的书念得如何?有把握上什么学校?”惜梅问。
“学校里人人第一志愿都是东京帝大,但台湾人的录取名额,每年只有二、三个。我没有把握,纪仁倒有可能,但他宁叫念台湾人较多的大学。所以还是要看机运。”哲彦说。
“只要尽心尽力,一定会达到愿望的。”惜梅说。
“你总是那么坚强乐观。”哲彦迟疑一下又说:“我大嫂有没有对你提到我们的婚事?”
“有。”惜梅想表现大方,但仍感觉羞涩:“我的想法是,你还在就学,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婚事暂缓,等你安定下来再说。”
“这样不是耽误了你的青春吗?”哲彦轻声说。
“我不怕。”惜梅红着脸说:“反正不过四年,我能等的。”
“我阿母不允许我让你等那么久。”哲彦温柔地说:“她说两年的宽限,那时我在日本也上轨道了,你过来或许还可以读书呢!”
“结婚的女人,还念什么书呢?”惜梅笑问。
“不然你要做什么?专心伺候我?相夫教子?”他望着她红霞般娇艳的脸,心一动说。
“这不就是你娶妻子的目的吗?”惜梅不忸怩地说。
“惜梅,你真的非常特别,能有你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哲彦一脸诚恳说:“我一定会好好打拚,做一番事业,让你以我为荣,我发誓。”
这是认识以来,哲彦对她说过最热情的话。看着他涨红的脸,惜梅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她没看走眼,木讷的哲彦果真有浪漫的一面,居然与她来个“草山盟誓”。
这将是她一生耍依靠的人,真是奇妙呀!
望着前面走的那一对。纪仁俯下头,聆听昭云说话。他们是否也来段“草山定情”呢?
擅于言辞又收放自如的纪仁一定可以讲得非常感人肺腑,让天下女人都为他痴迷吧!
惜梅突然有些不舒服起来,就像心底掠过冷冷一团东西,模模糊糊的,说不上来,只有阴影。她唯一清楚的是,这阴影和邱纪仁有关。
她真希望他能离开她和哲彦的生活圈,让她回到以前的平静。
因为,有他,似乎就代表着麻烦及……困扰。
再会了,草山。不知再来时,他们是否已成了两对夫妻?但愿一切平安如愿。
言妍……成灰亦相思……第三章
第三章
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
二月开春,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制作的热闹日子,但今年人人无心,生意极差。秀里镇街头冷清凝重,熟人碰面,都在问战争的事,因为派出所已在征调志愿兵和实施防空演习。
去年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正式对美宣战。驾着自杀机的神风特攻队,台湾是其驻留的一站。接着占香港、马尼拉、新加坡……,整个太平洋战争,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跳板。
尽管早就发布全国总动员,执行棉布、米、肥料的配给制度,但这一刻才感觉到战争的迫近。
惜梅尚在念书的几个弟弟,在学校上着严格的军训课,举办正式运动会,高唱着“皇国精神”,所论的都是皇国圣战。
风声鹤唳中,老百姓的生活仍要过下去。
今天是昭云出嫁的日子,因为日本强征国防献金,不太敢铺张浪费,比起宽慧当年的婚礼,自是逊色不少。
一早,惜梅便赶赴黄家,陪昭云穿衣、化妆、打点一切。以后,情同姊妹的两人,要再如此亲密聊天,已不太可能了。
昭云穿一身白纱礼服,层层蕾丝如梦。部分挽面的脸,再薄施脂粉,更是艳光照人。
在来来去去的妇人中,昭云不断检视镜中的自己,心中百味杂陈,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欢乐及伤感吧!
趁着四下没什么人时,昭云摸着捧花,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别?我和你二哥有两年之约,也不能因此耽误你的姻缘呀。”惜梅说。
“命运真的好奇怪。”昭云有些感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嫁给邱纪仁,没想到月老牵的红线不是他。”
蓦然听到邱纪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装玩笑说:“你好大胆呀!结婚之日还提起别的男人的名字。你现在满心想的,应该是新竹城的陈少爷才对呀!”
“他有什么好想的?!也不过见几次面而已。”昭云红着脸说。
本想再羞她,玉满和一些姨婶进来,惜梅只好作罢。
然而,在一团喜气中,邱纪仁三个字一直在惜梅内心驻足,始终不散。
草山之行后,纪仁并没有进一步表白心意,他对昭云仍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
高等学校毕业后,邱家亦没有来提亲,昭云一向笑意盈盈的脸,开始有了忧愁。
哲彦临赴日时,在基隆码头,她们才又见到纪仁和他的家人。纪仁仍是气宇出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见到惜梅和昭云,都只礼貌地招呼一声。
汽笛长长的响着,长崎九客轮,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离开码头。旅客们都站在栏杆前,拚命向亲人挥手再见。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海鸥徜徉着,船将要驶向那着似无边的大海洋。
离愁别绪充满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彦这一去要两年才能见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泪来。
她的手帕挥得更高了,像一只白鸟。
哲彦和纪仁站在一起。哲彦的手没停过,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纪仁则时挥时停,他身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忧郁,轻扰着她的心绪。
有一刻,纪仁也把脸转向她站的地方,霎时,她有他在瞪视她的错觉。然后他挥起手,力道之大,身体之倾斜,她差点以为他要落海了,心一惊,手上的帕子竟飞走了!
“他在对我招手!他在对我说再见!”一旁的昭云激动地拉着惜梅的手臂说。
昭云的期盼很快又变为失望。当不爱写信的哲彦都寄了几次家书以后,纪仁仍无只字词组来表示爱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缘又如何?但惜梅气的是,当初纪仁又何必放出提亲的风声,硬吹扰昭云的一片芳心呢?
爱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彦质问。
对于此事,哲彦只有简单的几句答复:“纪仁对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热中。他说,学业未成,国事未定,不想讨论娶妻之事。当日的风声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时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误导,请昭云见谅。”
见谅个头呢!纪仁根本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来。惜梅见过他的轻佻态度,自以为有几分才华及潇洒,就自命风流起来。
果真,哲彦以后的信里,偶尔提及邱纪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温柔多情的美女当中,有樱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册。惜梅故意写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学,倒像是去习农艺了。或许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众多女子为名,写一本‘邱氏物语’。”
哲彦回信道:“纪仁听闻你的建议,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主意,他会考虑考虑!”
这邱纪仁果然厚颜无耻,竟将她的讽刺当赞美。幸得老天有眼,没把昭云配给他,否则有如此不专情的丈夫,只有恼恨过一生了。
还是哲彦忠厚老实,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即使远隔千里,她对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放心。
吉时已到,陈家已开着多辆方头轿车来迎亲,秀里街上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昭云戴上头纱,拜过祖先、亡父,再拜母亲,红着泪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个旅途。
鞭炮声中,看车队远去,小镇罩在一片喜气、感叹、灰烟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来。
站在一旁,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宽慧,轻拥着惜梅的肩说:“两个月以后就轮到你了。”
“我才没有想那个呢!”惜梅急急说。
“没有才怪!”宽慧笑着说:“我婆婆帮昭云办嫁妆时,也把娶媳妇的礼聘都准备好了。还说抓也要把哲彦从京都抓回来,今年非讨你过门不可!”
“哎呀!你无聊讲什么嘛!”
惜梅轻甩开堂姊的手,想避开四周投注的眼光。她来到一个小巷弄,看到还在远眺礼车的秀子。
秀子这两年变很多,长辫子剪了,大陶衫换了。现在是及肩短发、衬衫花裙,完全没有土气,更显出她原有的清秀。因为她的勤奋努力,慢慢在黄记茶行中,提升为采茶女工头的地位。若说有什么不变,大概还是她对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没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说。
“观礼呀!黄家小姐出嫁,难得一见嘛!”秀子说:“你呢,清明后,二少爷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吗?”
又来了!难道今天每个人眼里看着昭云嫁,心里都想着她这等得够久的未嫁姑娘吗?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说:“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岁了,连个人家都没有,不怕变成老姑婆吗?”
“没有你和昭云小姐命好,我宁可当老姑婆。”秀子说。
“命好命坏,哪有定数?”惜梅说:“嫁入富贵人家,不见得就保证幸福,还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黄记有几个伙计对你很有意,人既肯上进,又不必下田,你为什么不要呢?”
“见过海才知河浅,我看到他们就讨厌呢!”秀子很率直说。
有时惜梅真的无法了解秀子,或许生长环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个女人若真当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坏丈夫更凄凉没地位吗?而且真的都不怕吗?
那样硬脾气的女孩,要怜她都无从起。
惜梅坐在店尾帮大伯算帐目,新进的大麦,散着浓浓的气味。门外正下着细雨,把大路及远山交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偶尔会飘来几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来的信!”正在念中学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彦的,先去看吧!待会再来算。”一旁切参的春英说。
“急什么,工作比较要紧。”惜梅看了一眼说。
其实她内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定了婚期,哲彦的信突然热情诗意起来,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惊喜和触心的感觉,彷佛他变个人似的,爱意及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