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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起床后在日历的日期上又划掉了一个日子,还有十七天开学。日子竟然过得如此的漫长,立夏也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候跑去七七家里找她聊天,会讲起浅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总会聊到浅川一中的那两个全校老师都当作宝贝的学生傅小司和陆之昂。可以聊的东西很多,比如陆之昂永远不变的那个蓝色的背包,傅小司惯常的白衬衣,两个人都爱喝的可乐,陆之昂无法无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里终年的大雾,教室里那两张画满花纹的课桌,冬天里黑色的长风衣,在一年就要过去的时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里回想起来,她想,这两个家伙,应该会成为浅川一中现在和未来的传奇吧。
夏至·暖雾·破阵子(3)
而每次想到这里立夏心里都会稍微有一些伤感。早知道当初就不要留电话给他们两个,弄得现在如此沮丧。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忙什么,很多时候立夏在家里偶尔一不小心看到那部安静的电话都会在想,小司现在在干吗,还是皱着眉头在画画么?而陆之昂依然在旁边蒙头大睡?
而这些浅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为像室县这种小镇,能够考到浅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别的城市的学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样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学聚会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浅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学校是前十名的成绩,不然总会有人红眼睛并且开始酸溜溜地说话。立夏最怕这些。不过私下也会有点生气。当初不努力怪谁呢,自己从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时候你们在睡觉,而现在又来眼红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学。荒唐!
整个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虑文理分科的问题,七七是学文的不用问,而立夏心里除了考虑自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两个人。忐忑,甚至会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家里来回踱步,简直像是老人一样。而那天打电话给小司也是想问问这个事情,可是结果却听到陆之昂妈妈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手里话筒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再拿起来已经断线了,可是却没了勇气再打过去。立夏回过头去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夕阳打在她的头发上,微微有些花白的头发,背弓起来有些令人心里发酸的弧度。立夏心里一阵止不住地难过,眼圈在一瞬间就红起来。
整个院落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气沉下来积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个院落格外闷热,门外摆满了无数的白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傅小司和父母来的时候四周都已经挤满了人,面无表情,或者窃窃私语。偶尔能比较清晰地听到一声“太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之类的话语,傅小司微微皱起眉头。
陆伯伯一直忙着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应该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吧。小司和陆伯伯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找陆之昂,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周围很多的人挤来挤去,毕竟陆家在浅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来的人格外地多。小司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地小声对人说“借过借过”一边松开衬衣的领口,天气太热,胸口一直在冒汗。这件黑色的衬衣还是妈妈刚刚买的,因为自己的衣柜里从来就没有过全黑色的衣服。
后来在那些敲锣打鼓的开灵师闹起来之后,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陆之昂。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嘴唇上没有刮的胡子,可是他依然穿着白衬衣。傅小司突然觉得眼睛刺痛得难受,他心里恍惚地想,也许是周围的人都是黑色,一整个黑色的世界里,唯独陆之昂反出纯净的白,所以自己才会觉得刺眼吧。而这微弱而无力的白色,在一整个黑暗无边的天地里,如同一团无辜而柔软的白絮。傅小司刚想张开口叫他,然而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小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看到是立夏。接起来刚刚说完两句话,那边就突兀地断掉了。挂掉电话傅小司朝陆之昂看过去,正好迎上陆之昂抬头的目光。
陆之昂听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手机铃声于是抬起头,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伫立在渐渐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悯的牧师一般目光闪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个人都像是要融进身后的夜色里去一样。陆之昂胸口有点发紧,在呼吸的空隙里觉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决堤前的瞬间一样,异常汹涌。这样的情绪甚至让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傅小司永远模糊的眼睛会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灿烂的北极星。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陆之昂那天抬起头时看我的目光,在开灵师一声一声的锣鼓声里,陆之昂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嘴角依然像极了他小时候被欺负时向下拉的那种表情。我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看他这么哭,为了阿姨的责骂,为了争不到的糖果,为了和我抢木马,为了尿裤子……而长大之后的之昂,永远都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我都以为自己淡忘了他悲伤的脸,可是时隔这么久之后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种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间将我变成空虚的壳,或是挂在风里残破的旗帜。
在浓重的夜色里,在周围嘈杂的人群里,他像一个纯白而安静的悲伤牧童。我很想走过去帮他理顺那些在风里乱糟糟的长头发,我也很想若无其事地陪他在发烫的地面上坐下来对他说,哎,哪天一起去剪头发喽。可是脚下生长出庞大的根系将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因为我怕我走过去,他就会看到我脸上一塌糊涂的泪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为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陆之昂,妈妈一定会去天国。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陆之昂的妈妈出殡的那天陆之昂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看着一切缓慢地进行像是无声的电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边也是沉默不语。以前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司的话可以那么少,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也可以轻易地做到了。
夏至·暖雾·破阵子(4)
尸体被放进焚化炉。妈妈的脸消失在那个狭长的钢铁空间里。他想起五岁的时候本来妈妈可以离开浅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后回来就可以成为银行的高层。而那天在火车站的时候,陆之昂看着妈妈跨上火车,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来,而在火车启动前的一分钟,妈妈从火车上跑下来。而当陆之昂长大之后,才明白妈妈当初作出的那个决定其实就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她选择了母亲而放弃了一个女性自己的事业。
——妈妈我再也不会哭了,再也不会让你为了我放弃任何东西了。你要自由地过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隐隐泛出红色,热度在瞬间增加。陆之昂觉得眼眶发胀,他想起自己曾经差点病死的事情,那是他十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高烧,夜里叫不到车子,而且瓢泼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妈妈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去医院。那个时候他家没有住在市中心,山路上全是泥泞,妈妈抱着他又不能换手,两只手几乎没劲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松开。后来医生说这孩子如果晚到医院几个小时,就救不回来了。之昂记得当时妈妈在医院里大声地哭着,而他在昏睡里也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
——妈妈我再也不会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一直在客厅坐着等我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因为要出去陪女孩子开心而忘记你的生日了,妈妈我再也不会耍赖强迫你一定要说我画的画比傅小司的好了,妈妈我再也不会说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妈妈我再也不会生病时大哭大闹了。
烟囱里开始飞出黑色的尘埃,暮色里那个高高的烟囱显得格外凄凉。傅小司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尘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伤心和思念。黄昏的天空里有黑压压的鸟群无声地飞过去。之昂想起曾经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去他家里,妈妈很开心,因为她一直担心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个性找不到老婆。妈妈见到那个女孩子很高兴甚至很紧张都有点不知所措。那天妈妈一直陪他们聊天,陆之昂知道妈妈很开心。可是那个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了句“你妈妈怎么还不走啊我想和你单独聊天呢”。就因为这一句话他把那个女孩子赶了出去。他妈妈因为这个还骂了他的臭脾气。他当时没有顶嘴,心里在想,以后一定会找一个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让她知道我也是很优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没想到时间这么短,而来不及做的事情这么多……
——妈妈我再也不会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脏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忘记您喜欢红色而买错绿色的衣服送您了,妈妈我再也不会把您送给我的礼物以不喜欢为借口而丢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忘记你的生日了,妈……妈我再也不哭了,妈妈我会成为一个最好的注册会计师……妈妈,你一定要去天国,以后等我死了我也会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到天国来的,因为你告诉过我要做一个坚强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会很喜欢我的,妈妈……再见。
傅小司抬起头,天空显得灰蒙蒙的看不清楚。他想,这个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着宙斯往家走的时候心里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绪,甚至说不出是惶恐还是生气,又或者是深深的难过。只是他以为陆之昂心情已经渐渐好转的时候其实一切只是越来越糟。他站在陆之昂家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宙斯脏兮兮地蹲在狗屋旁边,一脸无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进院子的时候就一阵一阵低声的叫唤。
陆之昂的爸爸同陆之昂一样,依然陷在伤心的情绪里面。只是陆之昂更加严重一点。傅小司在和陆伯伯聊完之后才知道,从他妈妈下葬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回过家。很多时候都是凌晨才一身落魄的样子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双眼通红。
——我在给他一耳光的时候,他都没有作声,眼里的泪水也是忍着没有落下来。我也可以听见他咬牙忍耐的声音。我比谁都了解我这个儿子。平时似乎很随和的样子,其实个性比谁都倔强。
傅小司告辞的时候看了看院子里可怜的宙斯,然后说,我先把宙斯带回家养一段时间吧,现在这里也没人有心情照顾它吧。
傅小司把宙斯拴在大卖场门口的栏杆上,然后进去买狗粮。出来的时候看到暮色里宙斯蹲在马路边上看着来往匆忙的车,周围有很多的人对宙斯投过去好奇的眼光,这么大并且这么漂亮的牧羊犬怎么会这么邋遢地被拴在路边呢?宙斯专注地趴在地上盯着马路远处,安静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里一阵又一阵来路不明的难过。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宙斯还是条很小的狗,宙斯几乎是和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从弱不禁风到现在站起来比小司还要高。那些过去的岁月全部重新回来,他和陆之昂一起牵着宙斯去爬过山,也拖着宙斯去河里游过泳,买过各种各样的狗粮,换过三个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后一个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块和钉子一锤一锤地敲打出来的。那些前尘往事从心里深处涌动起来往喉咙顶。傅小司突然停下来拍拍宙斯的头,宙斯乖巧地仰起头来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后小司一滴眼泪砸下来。这条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