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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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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解放军战士们踢踏起来的,他们脚踩着蝗虫,身碰着蝗虫,挥动木棍,总能在
蝗虫飞溅的空间里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缝隙。蝗虫研究人员肩扛着摄影机,拍摄着
解放军与蝗虫战斗的情景,而那些蝗虫们,正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朝着村庄涌来
了。

蝗虫们疯狂叫嚣着,奋勇腾跳着,象一片硕大无比的、贴地滑行的暗红色云
团,迅速地撤离草地,在离地三尺的低空中,回响着繁杂纷乱的响声,这景象已
令我瞠目结舌,九老妈却用曾经沧海的沧桑目光鞭挞着我兔子般的胆怯和麻雀般
的狭小胸怀。这才有几只蝗虫?九老妈在无言中向我传递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场
蝗灾,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灾!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虫吃光庄稼和青草的时候,九老爷随着毛驴,毛驴驮着
四老妈,在这条街上行走。村东头,祭蝗的典礼正在隆重进行……为躲开蝗虫潮
水的浪头,九老妈把我拖到村东头,颓弃的八蜡庙前,跪着一个人,从他那一头
白莽莽的刺猬般坚硬的乱毛上,我认出了他是四老爷。九老妈与我一起走到庙前,
站在四老爷背后;低头时我看到四老爷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坚硬笔直的光芒,蛮不
讲理地射进八蜡庙里。庙门早已烂成碎屑,尚余半边被蛀虫啃咬的坑坑洼洼的门
框,五十年风吹雨打、软磨硬蹭,把砖头都剥蚀得形同蜂窝锯齿,庙上开着天窗,
原先图画形影的庙里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铁锈色的雨渍,几百只蝙蝠幅栖息在庙
里的梁阁之间,遍地布满蝙蝠屎。恍然记起幼年时跟随四老爷迁庙搜集夜明砂时
情景,一只象团扇那么大的蝙蝠在梁间滑行着,它膨胀的透明的肉翼,宛如一道
彩虹,宛若一个幽灵。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实,四老爷一粒粒捡起,视为珍宝。四
老爷,你当时对我说,这样大颗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见,每一粒都象十成的金豆子
一样值钱……那时候庞大蝗神塑像可是完整无损地存在着的呀,只是颜色暗淡,
所有的鲜明都漫漶在一片陈旧的烟色里了……沿着四老爷界尖上的强劲光芒,我
看到了八蜡庙里的正神已经残缺不全,好象在烈火中烧熟的蚂蚱,触须、翅膀、
腿脚全失去,只剩下一条乌黑的肚子。四老爷礼拜着的就是这样一根蝗神的泥塑
肚腹。西边,迁徙的跳蝗群已经涌进村庄,桑下之鸡与墙外之驴都惊悸不安,鸡
毛奓,驴股栗,哪怕是虫介,只要结了群,也令庞然大物吃惊。解放军战士和蝗
虫研究人员追着蝗群涌进村庄,干燥的西南风里漂漾着被打死踩死的蝗虫肚腹里
发出的潮湿的腥气。

九老妈说四老祖宗,起来吧,蝗虫进村啦!

四老爷跪着不动,我和九老妈架住他两只胳膊,试图把他拉起来。四老爷鼻
尖上的灵光消逝,他一回头,看到了我的脸,顿时口歪眼斜,一声哭叫从他细长
的脖颈里涌上来,冲开了他闭锁的喉头和紫色的失去弹性的肥唇:

杂种……魔鬼……精灵……

我立刻清楚四老爷犯了什么病。他跪在以蜡庙前并非跪拜蝗虫,他也许是在
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四老爷,起来吧,回家去,蝗虫进村啦。

杂种……魔鬼……精灵……四老爷嗫嚅着,不敢看我的脸,我感到他那条枯
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里颤抖,他的身体用力向着九老爷那边倾斜着,把九老妈挤
得脚步凌乱。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烧,四老爷竟然说冷,说冷就是感觉到冷,是他
的心里冷,我知道四老爷不久于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虫在动而是街道在扭动。解放军追剿蝗虫在街道
上横冲直闯,蝗虫研究人员抢拍着跳蝻迁徙的奇异景观,他们惊诧的呼叫着,我
为他们的浅薄感到遗憾,五十年前那场蝗灾才算得上是蝗灾呢!人种退化,蝗种
也退化。

四老爷,您不要怕,不要内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干过通奸杀人的好事,
您是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农民,您干这些事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法无天
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挂在心上。比较起来,四老爷,我该给您立一
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爷,您放宽心,我是您的嫡亲的孙子,您的
事就算是烂在我肚子里的,我对谁也不说。四老爷您别内疚,您爱上了红衣小媳
妇就把四老妈休掉了,您杀人是为了替爱情开辟道路,比较起来,您应该算作人
格高尚!四老爷,经过我这一番开导,您的心里是不是比刚才豁亮一点啦?您还
是感到冷?四老爷,您抬头看看天是多么蓝啊,蓝得象海水一样;太阳是多么亮,
亮得象宝石一样;蝗虫都进了村,草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没闻到您的大便挥发出
来的象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了。解放军一个比一个勇敢,他们手上脸上都沾满
了蝗虫们翠绿的血;墙外边那头母驴快被蝗虫压死了,它跟您行医时骑过的那头
毛驴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它们的模样是不是有点象?鞭笞与‘大铃铛’恋爱的
那匹秀美母驴的行刑队里您是不是一员强悍的干将?您那时血气方刚、体魄健壮,
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里挥舞着,好似铁蛇飞腾,飕飕的怪叫令每一个旁观者的耳
膜颤栗,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钢铁的身躯也被您打碎了,我的
四老爷!人,其实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坏的畜牲也坏不过人,是不是呀?四老爷,
您还是感觉寒冷吗?是不是发疟疾呢?红色沼泽里有专治疟疾的常山草,要不要
我去采一把?熬点汤药给您吃。发疟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孙子该享的福没
享到,该受的罪可是全受过了。发疟疾、拉痢疾、绞肠痧、卡脖黄、黄水疮、脑
膜炎、青光眼、牛皮癣、贴骨疽、腮腺炎、肺气肿、胃溃疡……这一道道的名菜
佳肴等待我们去品尝,诸多名菜都尝过,惟有疟疾滋味多!那真是:冷来好似在
冰上卧,热来好似在蒸笼里坐,颤来颤得牙关错,痛来痛得天灵破,好似寒去暑
来死去活来真难过。记得我当年发疟疾发得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好象一株枯
草,是您不顾蚊虫叮咬,从红色沼泽里采来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
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了采药,被沼泽里的河马咬了一口,被
芦苇中的斑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点陷进红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辈子救死扶
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行善远比作恶多,您满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
不要有什么不安。您现在还是那么冷吗?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
对,我那时被疟疾折腾得神昏谵语,眼前经常出现虚假的幻影。“常山”是落叶
灌木,叶子披针形,花黄绿色,结蒴果,根和叶子入药,主治疟疾。四老爷,我
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纲目》,不过,您用铁药碾子扎碎蝗虫团成梧桐子大的
“百灵丸”出售,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这件事可是够缺德的!……四老爷,您
怎么又哆嗦成一个蛋了?您别抖,我听到您的骨头架子象架破纺车一样嘎嘎吱吱
地响,再抖就哗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希望您能
多活几年。

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
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
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八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
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
蝠轻弱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
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
和框架……感谢你,我的无恶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剥掉你的生着柔
软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
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
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



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
皮肤,泛起短促浑浊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动着无数的触须,敬蝗的人们不敢轻举
妄动,惟恐伤害了那些爬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肤娇嫩的神圣家族的成员。九老
爷随着毛驴,走到八蜡庙前,祭蝗的人群跪断了街道,毛驴停步,站在祭坛一侧,
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百个人跪着,光头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虫们
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
人敢动一下。面对着这等庄严神圣的仪式,我充分体验到痒的难挨,如果恨透了
一个人,把一亿只蝗虫驱赶到他家去是上乘的报仇方式。蝗虫脚上强有力的吸盘
象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肤,蝗虫的肚子象一根根金条在你的脸上滚动。我和你,
我们站在祭蝗的典礼外,参观着人类史上一幕难忘的喜剧,我清楚地嗅到了从你
的腋窝里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硕大的蝗虫蹦到了你的红红的鼻头上,蝗
虫眼睛明亮,好象从眼镜片后透出来的淫荡的光芒撩逗得你身体扭动,你的畸形
的脚把其余一些企图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虫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
的脸,那只大蝗虫正在你脸上爬行着,你的眼里迸发出那种蓝幽幽的火花。你是
我邀请来参观这场典礼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显现是多么样的不容易,这机会
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你不珍惜这机会反而和一头蚂蚱调起情来了,我对你感到
极度的绝望。先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爷烦躁不安地
挪动着他的大脚,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虫踩得稀巴烂,你对蝗虫有着难以割舍的亲
情,我知道你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非常难过。可是,我们不是反复吟诵过: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吗?我多次强调过,所有的爱都是极有限度的,爱情
脆弱得象一张薄纸,对人的爱尚且如此,何况对蝗虫的爱!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
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声中,四老爷持爵过头,让一杯酒对着浩浩荡荡的天空,
吹鼓手的乐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胀的腮帮子上,都挂满了蝗虫。四老爷把酒奠
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识——把一只用肚子撩拨着他的嘴唇的蝗虫
打破了,蝗虫的绿血涂在他的绿唇上,使他的嘴唇绿上加绿。四老爷始作俑,众
人继发疯,你看到了吗?跪拜蝗神的群众骚动不安起来,他们飞舞着巴掌,噼噼
啪啪,打击着额头、面颊和脖颈、打击着脊背、肩膊和前胸,巴掌到处,必有蝗
虫肢体破裂,你是不是准备打自己一个嘴巴,把那只在你脸上爬动的蝗虫打死呢?
我劝你打死它,这样,你才能真正品尝到红蝗的味道。我们吃过的蝗虫罐头都加
了防腐剂,一点也没味。祭蝗大典继续进行睦弦媲暗南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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