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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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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算不得神奇,但也引入遇想,感觉她来自遥远的地方。方枪枪知道我们国家很大,不知是否也和非洲接壤。
她的打扮也是我不熟悉的一种风格:一身薄薄的料子,熨得笔挺,暗暗透出一些颜色,走到转体也无一丝皱招波及,像书本里夹得过久的蝴蝶。风吹来她的卷发也从不飘动,牢牢硬硬开放在脑后,你会以为那不是真正的头发,是装饰在人头像周围的一堆乌木雕花。我注意过她的脚——方枪枪有毛病,看人总是先看脚——那是两只尖尖的露出大半个脚背的高跟鞋。很轻盈,有重点,走起路像无线电发报机嘀答作响。
她说话含混,似乎那两片厚厚的粉色嘴唇妨碍了她发音。我不是说她有口音,是指有一些字词遗漏了,被挡住了,听那样不完整的句子十分吃力,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渐渐地,你就跟不上她,感到被她推在一个距离之外,心情也随之变得黯淡。
我没料到真正的老师是这样的,那和方枪枪听到、猜测的全然不同。我做好全部思想准备去面对一个上来就张牙舞爪、十分兴奋、有话语强迫症的人,去受她一个袭击,一顿棒喝,就是给方枪枪来个大背挎我也不稀奇。我真的相信方枪枪有很大缺陷,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好孩子,而且单凭自己努力毫无希望改变。这要靠老师,靠她们假以调色,实行一些强制手段。我是很虏诚的,很有抱负,希望通过学校管教,使方枪枪达到一种境界:所有字都认识;一身好拳脚,谁都自打;觉悟特别高,心眼特别多,中华人民共和国交给他领导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属他和毛主席关系最好。
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这样雅致、这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这样温良恭俭让——让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当时我真是不知如何撤述自己和方枪枪对这位朱老师的感觉,一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爆发我才找到准确的词,她是“不革命的”。没有什么过硬、可以起诉的证据,完全是一己印象。这女子教了方枪枪三四年,我对她只有第一天的印象。她的容貌、衣着、姿势似乎从没改变,手捧一册书站在有时幽暗有时明亮的讲台上,低着头喃喃出声,我们远远坐着像看一个影子似地臣瞪口呆望着她。每天铃响就现身,一遍一遍重复自己,要让她消失,只有等下次铃响。
她是教语文还是教算术,我也忘了,那么多日子上她的课,她也一定传授了一些基础知识给方枪枪。但我没感觉她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影响,几乎可以说两不相干。有一个场面在我记忆中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清晰,也许那很代表她对我们的态度:
刚下完雨的阴天,在29号院墙外的翠微路上,她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十分黑亮的柏油马路上,方枪枪和许逊在满地开了花似的红胶泥土路面上一步一沾脚地走;她是刚送完放学的路队回校,他们俩是犯错被留校私逃回家。她和他们迎面相遇,对他们视而不见,毫无反应,以她那个人种特有的步态,前挺后撅,发着报一步一步跨着走过去。那条路上只有她们三个人,天光把她的脸部照得黑白分明,我看不出她那时有多少心理活动,依旧是平淡、自我和消极。方枪枪和许逊好像很得意,很不怕和她的相遇,有点公然流窜的意思。
方枪枪分析她是怕高跟鞋被胶泥粘掉而不敢前来追击。
朱老师什么时候离开方枪枪他们班的,我也没在意。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突然失踪,班上的同学也经常大批转学,空出很多座位,有的过两年新开学又出现了,有的再也没回来。
很长时间,一提到“资产阶级派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些词句,我就想到朱老师厚厚紧闭的嘴唇、纹丝不动的卷发、如同洒在窗外些许灯光的眼神。这老师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些干巴巴的概念。
那一天,我们还在那个红墙环绕的操场举行了一个开学典礼。我见到了台上的校长,他是一名前少校,穿着一身人字呢的老式黄军装,瘦瘦的个子,面前有扩音器仍声嘶力竭的样子。他的名字和我们部部长张宗逊只差一个字,叫张宗仁,依我糊涂之见,他几乎、差不多、大有可能该是那上将的弟弟。哥哥管大人,弟弟管小孩,这安排很搭调。
作为一个小孩,初出茅庐便有一个真正的少校当领导,方枪枪很知足。少校,那差不多是个团长。一个小学,趁个团长,大家出去笑傲江湖。
翠微小学在我们那一带不是好学校。名气远在“育英”、“十一”之下,也比不了海军的“七一”空军的“育红”总后的“六一”这些大院自己办的子弟小学。其实我也没去过那些学校做比较,只是执着认为一所学校的好坏全在于它的学生是否都来自一个山头,我当那是纯洁,高人一等的标志。
我们已经很将就了,三个院的孩子混在一起上学。到方枪枪入学时,翠微小学已面向社会开放招生,同学一半来自周边的地方人家,出身可疑:什么“黄楼”的,一座大楼孤零零立在路边,也没围墙,无人站岗,底下一层还卖粮食;还有“羊坊店”的,一听就是纺羊毛的店,家家养羊也未可知。这些孩子的涌入,使“翠微”在整个地区愈发普通,真是绿色很少,用兵痞的话说:一支杂牌。
多亏有少校,才捞回一点面子。
少校同志在红旗飘飘画像林立的台上像个大英雄对我们——他的部下慷慨陈词。台下高年级少先队组成的华丽阵容使这场面很像一次军队校阅。我说过方枪枪有慕大情结,崇拜军队或近似军队的人群,遇到就犯贱,抖擞精神,摆出一副数他最效忠的样子,还替别人着急,比谁都瞧不上自己这排光秃秃、乱哄哄的一年级新生。
方枪枪卖弄自己的立正姿势,高傲地瞟着身旁的同学,觉得自己很精锐,别人都是乌合之众,特盼有宪兵前来纠正。
少校在台上说得很热闹,都不是他自己的话,而是一套公共用语,主要由林彪的话组成。林元帅是民间艺人,有编段子和顺口溜的急智。庞驳深奥的毛泽东思想经他一归纳,也就剩三言两语。“林老师”开一代风气。没有他,那个时代会少许多热闹。
方枪枪听着少校滔滔不绝的发言,一句没听懂又似乎心中没什么疑问。那语言就是那么奇妙,无知的人也能够听得津津有味。那种夸张,任意使用最高级别的形容词,像口哨一样简单明亮的短句,听上几句人的情绪就变得饱满、欣快,不再注意话的内容,被声音铿锵有致的节奏迷住,只要对仗工整,在韵上,耳朵就很满意,内心就是佩服。
这种语言刚从保育院出来的孩子都不生疏,大体和儿歌一个路子,都是没什么正经话要讲,只图嘴巴快活。我们的世界很单纯,没任何思想要交流,人与人关系也很明了,语言作为工具就废了,只是当作一个身体习惯延续下来,如同我们都不在树上住了,但看见树仍情不自禁要抱抱它,爬两下试试。
少校开学第一天站在台上就没再下来,像朱一样只给我留下单一印象。我只在台上见到他出现,一身屎黄,永远在演愤怒且激烈的哑剧,一个不属于他的洪亮声音雷声一般从我们头顶滚滚而过。我在那个红墙环绕的操场开过太多的大会,很多时候一想起方枪枪的小学时光就觉得净开会了。也许那一天的会并没有后来的那些会那么花哨,校长也未必狐假虎威地穿军装。但对我都一样,我分不清文革前和文革中大会的区别,都是声势浩大,场面闹猛,学着大人物的口气用儿童语言说话,对小孩来说很娱乐。
那天剩下的一件事就是:我知道了方枪枪同座女孩的名字:吴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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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十四章
第一天放学见到院里高年级的女孩她们就问:你当了什么干部?
方枪枪说:语文课代表。
陈南燕说:那不算干部,就管收收作业,第一批入队不一定有你。
第二天放学见到院里高年级男孩他们问:你是你们班几王?
三王。方枪枪说。
才三王!张宁生告诉方枪枪,我弟和高洋都是他们班大王,汪若海也是二王。
开学之初,少先队还没在一年级建队。老师临时指定了几个班干部,负责上课喊起立,全班排队时整队。那完全是以貌取人,像选妃子一样谁长得好看,讨人喜欢,再有点伶俐劲儿就挑谁。朱老师的目光在方枪枪脸上停了一下,一刹那方枪枪脸热心跳,逼真地想到日后自己在全班面前发号施令的情景,告诫自己一定要果敢、沉稳、勇于负责、不留情面,谁不听话就命令他出队,再不听令就揍他——都想到了——朱老师叫陈北燕站起来,宣布她当班长。
她不行!方枪枪在底下焦急地哨咕。实在没听众,就对吴迫说:她嗓子还没蚊子声大呢,在我们保育院外号“蔫鬼”。
吴迪背着手一声不响。片刻,怕伯地看他一眼。
反正我不听她的,方枪枪悻悻地扭着身子,你也不许听她的。
朱老师要挑副班长了。方枪枪又神采奕奕坐直坐好,笑微微死盯着朱老师。他真的觉得自己长得不错,像不太正经的女人想利用自己的姿色捞取一些好处。
可惜朱老师不识货,看上去并不以为他美,很喜欢地看着吴迪,想了想说:那就你当吧吴迪。
方枪枪卖淫不成,由媚生嗅,怨恨地望着朱老师,心里念叨着:行,行,桌底下踢了吴迪一脚。
吴迪姿势不变,慢慢哭丧着脸说:又不是我愿意的。
方枪枪盯着老师,小声唧唧喳喳地说:那你也得罪我了。
方枪枪,朱老师点他的名,你当语文课代表。
方枪枪弯腰站了一下又坐下,想不领情,不那么容易被收买,但还是偷着乐了,面部豁然开朗,抿着嘴傲然四顾。
“三王”,这是男生里的一种辈分,是靠身体条件和尚武精神决定的一种权力排名,相当于黑道上的三哥。这也是方枪枪因为错觉、歪打正着赶上的一趟末班车。他有几分尚武,但那永远是在假想中,没人针对他动手的情况下。他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还要软弱一些,不是有教养、文明程度高,而是真正的胆怯、女孩子气、怕疼。别人轻轻挥舞一下拳头,内心就受到严重惊吓,立刻想到无条件投降,只是由于吓呆了,反应慢,或是还没来及好意思说出讨饶的话,被人认为坚强、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王”——是陈北燕同座的那个头发蓬乱的男孩,黄楼的,叫马青。开学第二天上午头一堂课课间,老师不在教室,这孩子就站起来对全体男生宣称:我是大王。
然后挨个走到每个男生座位前,用手捅他们脑门问:承认么?
说承认就放过去,后脑勺上扇一个脑瓢儿;不吭声的也算默认,也给一个脑瓢儿。
当他走到警卫师的一个叫杨重的孩子座位前,这粗壮的孩子挺身而出乒乒乓乓和他打成一团。这时你可以看出马青是个打架老手,那都不像小孩的打法,一拳一拳照人打去的是半专业的直拳。他还会一点摔跤,扫堂腿德和勒什么的。一个绊儿就把比他高半头的杨重撂在水泥地上,死死压上去,捣米捣蒜一般,很快就听到杨重被闷住的呜呜哭声。
马青爬起来,宣布杨重是“二王”。
他走到方枪枪座位旁,方枪枪已经站起来,如临大敌,思想激烈斗争究竟是勇敢留下来还是一窜跑出去。决定跑了,还没动身,想最后看一眼,看看女孩子们是否都在看自己——脸上挨了剧疼的一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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