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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一对大眼闪闪有光。她在端量我。我琢磨她是不是从园艺场出来的?正这样想着,她开口了:
“你刚刚从那儿出来?从那座草屋?”
“没有,我是从海边那儿——我散步过来,路过这里……”
她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着,蹦出两个字:“散步?”
“是的。”
她抬眼去看那座泛着白色的小草屋,口气里带出了嘲讽:“咱们这里也有了夜晚出来散步的人……了不起!”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点,“我想问问你,刚才你看到一个人从小屋里跳出来吗?”
我未加思索就说:“是啊,那个人很怪的……”
“你不认识这个人?”
我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们不是一起的?”
“你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夜色里掩着一丝得意,这会儿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贼!”
这种判断并不出预料。问题是自己被审了一番,我也该问问她了。我问:“那么你呢?”
“我是抓贼的人。”
“真了不起。你大概是园艺场出来巡逻的人了……”
“算你说对了一半吧!”
她这样说着,转身往一旁跨出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长时间看着这个月色里摇动的身影,又回身望望那个静穆的海草小屋……一切都像童话。
3
夜晚睡不着,一直在想那片银色的月光——莽野下所见到的一切。小屋,翻墙而出的身影,侠客似的高个子姑娘……如此诡谲。我想起了肖潇:她也许会为我解答今晚的谜团。一道温煦的目光正穿过遥远的田野看着我,整个夜晚都是果园的气息。
睡意蒙眬中,粉红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简直要把我的全身都埋起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拂开。好像是在果园里,是在春天……到处都是干净的沙土,洁白的沙子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雨水像玻璃球一样圆润,一滴一滴落下。沙子上开始萌发绿色的叶芽,接着,长长的瓜蔓长出来,瓜蔓上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瓜。一只只小兔不知从什么角落跑出来,睁着一双锃亮的聪慧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走到那株小香瓜跟前,轻轻拍打一下,把它摘走了。它们像人一样把小香瓜扛在肩头上,迈着大步走到丛林里去了。
丛林密密的枝桠像小山一样攀缠在一起。我尾随着它们,穿过一片丛林,看见了滚动着波浪的草地。很远的前方,又是船帆。那里蓝色的一片,点缀着银白的浪花。我看到了岛,岛上的灯塔,灯塔银白色的闪光。后来又是猎人的声音。一个人背着黝黑的长枪出现了。他用迷惑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出他的腿一拐一拐。“拐子四哥!”我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目光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开口?他为什么在用哑语制止我的呼喊?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那不是大老婆万蕙吗?万蕙也悄悄地打着手势,然后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两人搀扶着往前走去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19)
我紧紧地跟着他们。走啊走啊,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洁的沙土路。这条路就通向那个果园。他们两人搀扶着一直走在前面。再前面,就是一群热情洋溢的儿童,他们像鲜花一样簇拥起一位姑娘——他们亲亲热热地往前走,让我空空地嫉妒。我沮丧地沿着来路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急地奔跑起来……又看到了毛玉的海草房子,它的前边有一个人,正是拐子四哥。我发现他手里提着那杆枪,枪筒还冒着烟呢。再看不远处——毛玉的小草屋子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蜷曲在沙地上,流出的血把沙子都染红了一片……
我说:这就是那个翻墙逃出的男人。
梦境如此清晰……第二天晚上我直接去找了肖潇。她见了我有点儿惊讶,但看上去非常愉快。我们只在屋里停留了一会儿,我就提议出去走走。
踏上园子当心那条东西大路时,月亮正好也升起来了。刚升起的月亮在法桐树冠中间闪烁出砖红色,而且大得出奇。我们一直走出了园艺场的边界,走到了那片草野上,月亮正升到了树梢上方,这会儿它不再羞涩了,明媚的笑脸照亮了无边的大地。
“昨天晚上就在这里,就是这片苫草地上……”
我指着不远处的小草屋,讲了所见到的一切。我特别细致地描述了那个姑娘的形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也许她的话是真的,也许故意骗我……可是他们如果在合伙作案,那真是傻极了。”
“为什么?”肖潇一直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笑眯眯的。
“因为那个老太太屋里我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肖潇摇头:“那他们就不是偷东西的人。”
“那也不一定,外地盗贼也会扑空的……不过那个女的十有*没有说谎,她大概真的是你们场里的人。”
肖潇思忖着:“你说的很像一个人——她就是这样的高个子,刚来我们场不久。不过她怎么会一个人蹿到这儿?这不可能啊……”
“她是谁?”
“哦,我只是想起她来,还不一定……将来遇到时我会指给你看的。”
剩下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往前,走到了大海边上。今夜的风稍稍大了一些,海浪噗噗地打在沙岸上,离得很远就能听得清晰。我们在沙岸上走着,感受着大海腥咸的气息。多么好的月夜,这样的大海和沙岸竟然只有两个人享用。我说:“看看吧,如果在城里,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这里的人会密密挤挤……”她点头。我问:“你平时一个人敢在晚上来这儿吗?”“我会约上其他人一起。”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姑娘,就说:
“除非是一个女侠,带上武器。”
肖潇口气里带着羡慕:“那多么好啊,那个女侠如果让我遇到该多好啊——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我要问她,你为什么要扮成女侠?你这一套行头是什么时候搞来的?多有意思啊……”
她说到这儿,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海草房子,立刻不再笑了。
“多么怪的一座小屋啊,里面的主人更怪……”她像自语。
我差一点儿说出那个老太太为我算命的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第三章
三口之家
1
当梅子听说我们从此拥有了一片葡萄园时,笑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学会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结果我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明白这是真的。接着她十几分钟没有合拢嘴巴,呆坐在那里,又把小宁扶到膝盖上。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个事件的突兀、对她构成的多多少少的伤害。我语调艰涩,但总算讲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我说,如果顺利的话,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们就可以举家东迁。我看着她和宁子。我发现母子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0)
梅子面容苍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为这片葡萄园,家里的积蓄全部搭上也只凑得上几分之一。这全靠朋友们一起筹款……我说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就得豁上。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当然梅子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她是一个稳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惊的妥协精神,所以她过起日子来有可能赢。不过此刻我只需要她对我也拿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妥协精神。我期待着。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搂抱着小宁。孩子不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我站起来:“你应该相信我,这完全是真的。”
“我现在不怀疑了。”
她说着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了。门,轻轻地但是严严地合上了。
小宁和我待在了外间。我想这样也很好。小宁要和我讲话,我摆了一下手,没有吭声。我想这个时刻越安静越好,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粉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往下坠落。它像鹅毛一样轻柔。
小宁伸出手来:“爸爸,爸爸。”
粉色的苹果花落到他的手上。
“你看,你看。”
粉色的苹果花瓣在微微颤抖。
我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屋子里传出了咳声。我走进去。梅子伏在梳妆台上。我扶起她的脸。
“本来应该及早商量的,不过这也来得及。你说吧,我听你的……”
她重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发现我们两个还相当年轻,当然我们都有了皱纹,梅子脸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几道皱纹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儿。我还发现了耳朵上方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这就是不会妥协的代价。梅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先不讲该不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开头就该跟我好好商量……”
我急急打断:“不,那会有一场没头没尾的争执,也许争上一辈子!我是害怕,我怕争到头发白了……”
梅子抬头瞥了我一眼。
“当然这样也许很不应该,我真的错了;不过我在一开始还是回避一点儿好。现在该是争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吧……”
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两只拳头握紧了。
小宁从外间扑进来,喊:
“你们要干什么?”
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
我说:“宁子,你坐下来。”
“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
“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
“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
“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
“那……”小宁说。
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
“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21)
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
2
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