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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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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好好说话,我怎么跟你说她?”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

“什么叫‘你们都是好样的’?”

阳子咧着大嘴:“长得好啊,瞧她个子一米七以上,小腰长腿的,脖子也长;那小脸儿真的不大,紧绷绷左顾右盼。这是最好的模特儿材料。你呢,魅力中年,一米七八以上,一出门就穿上牛仔裤,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我说两人都是好样的。我赞成。”

“你赞成,我却不赞成。我不赞成你影射的那种事儿,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

他立刻严肃起来:“当然,你明白就好。你知道这里面有个梅子的问题……我们都不愿伤害了她。我和吕擎多么敬重嫂子啊,你心里最清楚。如果没有这一层,事情倒也简单多了。说心里话,我在博物馆一见她就同情你也佩服你了。你知道我是个十分正派的人,可以说坐怀不乱,一口气画了多少女模特儿——即便这样我一见她也……也出汗了。这是真的。满展厅里哪还有别人,全是她了。我发现那一天展厅里像泼了松香似的,刷一下全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偷偷看。你想想博物馆这种地方一般都是老学究、准备做老学究的人聚堆儿的地方,突然地、冷不丁地出现个超大型美女,这会是什么效果啊!这玩笑开大了!同时我也不得不为你捏一把冷汗了,真的,这是把一个安分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个老实人,放在熊熊大火上烤啊,就像烤羊腿一样,上面还捅上了一把不锈钢三齿铁叉……”

阳子这番亦庄亦谐、掺杂了讽刺挖苦的话让我极为不快,也不习惯。他以前可没这么油气。我打断他的话:“说吧,先让你幽默一会儿。不过也别废话太多,你想说什么就更直接一些吧。”

“嗯,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咱们和吕擎这些人都是什么关系吗?诤友!这就意味着不留情面,开门见大山,一斧一块肉,不管你多么疼。说实话,你往常回城总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咱们有多少问题等着讨论!我们也一直盼你回来,这以前曾计划了许多事情——有的正待实施,有的还要商量呢——你以前对我们的许诺如果是认真的,那就更得从头计划一下了……可如今你一反常态,回来了也不怎么与我们联系,我们找你还常常扑空呢。这回总算明白了,我一见她就找到答案了,原来是你们打得火热——这事儿你如果同意,我可不可以告诉吕擎?”

“完全可以。因为一切再正常不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在钻研莱子古国的那一沓子,你和吕擎都知道嘛。”

阳子斜眼看着我。那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这样静了一会儿,他咬咬嘴唇,叹气:“不管怎么说,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过,就因为我们太敬重梅子了,还因为那个姑娘又漂亮又年轻,还生逢其时——现在到处都在发生第三者插足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我想说的不过是:你们之间没有那种事更好,如果有,那就必须立刻停止。你会说这是嫉妒,当然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为什么,我已经全都说过了。”

我有些生气了,郑重相告:“你听着,我和她是老乡、朋友而已——这个世界上的老乡情谊、异性朋友毕竟还是存在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8)

“但愿如此。因为……因为……嗯,不说了。”

“你必须说!你不是说我们之间是诤友吗?那为什么吞吞吐吐?”

阳子咬唇皱眉,像下一个天大的决心:“那就告诉你吧,我和吕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商定,如果你做下了对不起梅子的事,我们两人就私下里把你处置了……”

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处置’?”

阳子板着脸:“砸断你一条腿。”

看样子这不像玩笑。可是这又不像他们之间的正式约定,倒像是黑社会的那一套把戏。我摇摇头。

“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这是吕擎提议的。就是嘛,各个阶层要相互学习,前些年看了一本写青红帮的书,上面说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规矩,就由内部朋友砸断他一条腿。当然了,这得受受苦,因为一条腿长好了总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说吧,我却认为吕擎也许会说说这样的玩笑话,但说过也就说过了。我接上问:“吕擎这些天忙些什么?”

“他嘛,义字当先。”

“正经说话好不好?”

“真的义字当先。你如果让我说,我就说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真实故事吧。这是我刚知道的,你听了这个故事,也就会更明白吕擎了。”

我让他快些说吧。

阳子咽了一口,眼望着远处:“吕擎这个人哪,无论谁和他交往,或者是诤友,或者什么都不是。他不会油滑应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原来的恋人不是弹钢琴的这个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还要美的一个,是刚刚毕业留在英语系的,青岛人,与吕擎正热乎着呢,大家估计两人结婚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他们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时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乡的打麦场上,在大草垛子下边谈情说爱。你知道草垛子旁边是最适合恋爱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么说起了一个老人的坏话,这个老人恰好又是吕擎最敬重的导师——她说得太刻薄了,吕擎严厉地制止她。谁知她根本不听,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恶毒的话,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是往导师身上泼脏水。他难过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那女的没有察觉,说得更起劲了。吕擎两手抖着站起来,女的终于看清了,吓得拔腿就跑——吕擎就围着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终于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当然,两人关系就此算完。事后吕擎后悔下手太重,但他说自己永远都不会爱一个中伤别人的人——‘她中伤的是一位如此高贵的老人,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就是这样,这完全是真的!你听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我相信这个故事绝不是阳子编造的。同时我也确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发生了某种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伤,吕擎也一定会围着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3

对我来说,吕擎可以算做一面镜子、一个谜语。他像我一样的是,都有一个充满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里,而我们家被人从城市里一路驱逐,最后住进了一片丛林之中,安顿在一座小茅屋里。我在极度的绝望中还可以在林子里游荡,他却只能在阴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于夹在狭窄的城区大墙之间,他长得更细更高,也更苍白。他对自己的身形与肤色极为不满,再加上一副眼镜,看上去太像一介书生。于是他就热衷于高强度锻炼,什么野外奔突,室内折腾,十几年二十几年下来,整个人终于有了发达的肌肉,脸色也不像从前。他喜欢扮一个粗人,有时故意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粗话,做一点粗活,脸上好像从来没有搽过护肤霜之类。他极力追求一些血脉中没有的东西,尽管这极其困难。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眼还能看出他的纤弱文静——不是从外表,而是从神色眉宇间窥到的内心。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9)

没有谁会像他一样时不时地沉入思索。这不是一种矫情和时尚,更不是某种现代病。如果简单说成是一种血脉、一种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确切。他在这座城市里的朋友很少,但每一个都独特而又执着,用阳子的话说就是:他们一个是一个。当年社会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风气——有人走黄河,有人走长江,有人到更远的地方折腾去了,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这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深刻的感受,为了体验,为了底层,为了更长远的人生贮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有着令人感动的初衷,有着无可怀疑的良好愿望,问题是,他们采用的办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吕擎回忆自己当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难掩的羞愧。

他那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过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彻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艰难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谋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先是选择了南部山区,而后准备由那里前往西北高原,最后在高原上生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当时的其他一些人,吕擎一伙没有那么多的形式意味,真诚得令人感动。在那种追求磨练和探究的时代风气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显得更为质朴。那时候真的是一个特殊时期,人们为理想为人生真谛的辩论可以通宵达旦,可以点灯熬油不知困倦,一连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聚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开始是在室内,再后来就到了野外、郊区。可能是越来越阔大的思想已经难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热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边、在树林和山顶上辩论起来,从黄昏直辩到黎明……

吕擎是这场辩论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亲自参加过那一场场辩论。这也是我们结识的开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后来那一次远行的参与者——我们没有随上走开,但为他们准备东西,为他们送行,被感动得热泪潸潸。这是真挚的泪水,我们除了为远途上不可预知的无数艰辛而担心,更为一种选择的勇气和豪情所激荡。我们在心里为他们祝福,并在考虑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追随而去。

吕擎一伙朋友走了。一如计划那样,先是南部大山,而后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两年,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这座城市。他们是一个一个被打败的,最后回来的才是吕擎几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当中一个直到最后还没有服输的人就是吕擎。

对于这场苦行,总结的时间是缓慢而悠长的,它在吕擎那里持续的时间特别漫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谈论,使我永远感激的是,这种交谈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亲历——从开始到结束。因为出走和连夜无休无止的辩论如果算是开始,那么许久以后的以后,甚至到了今天,这场跋涉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进行中,当年那一场苦行没有结束,它大概要纠缠我们一生……

今天,吕擎对一切嘲弄那场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么简单而轻率地否认自己的昨天,那会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这样问我也问自己。因为同行者当中后来就有不止一个人自嘲起来,吕擎于是不再理他们。许多人,包括梅子,都认为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受不了那份苦——远行、高原这些字眼,今天听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词,当时谁要稍稍靠近它们却需要勇气;而真要实践起来则需要付出成吨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实打实的日子、生活。对此吕擎说:“这只不过说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对最早回来的几个也许是这样,对我们最后还在坚持的人,可能就不是这样。”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0)

“那到底为什么?”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问了多次。因为开始我作为当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渐渐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就是受苦来了吗?咬牙坚持的准备一开始就有,再坚持一段也能。让我们溃退下来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别的,它从一开始就存在,那就是——对这种行为的不自信。”

我对他这番话不仅不理解,而且还不能同意。

“有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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