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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而言,这个冬天毫不客气,它甚至颇具杀气。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4)
我可忘不了刚来这座城市的那个冬天。那时我倒霉极了,恰好在凛冽的北风里失恋了。使我遭此大劫的是地质所里的一位姑娘,漂亮,不贞,但是迷人。她差一点把我迷死。不过我最后还是逃开了这一劫,没在那个冬天里给活活冻死。可我终生都会记住那个冬天的残酷。没有办法,寒冬专找那些可怜的失恋者下手,让他们在情感上或直接就是肢体上残废。我曾遇到一个年轻人在绝望中奋力一纵,跳下了十一层的高楼,幸好被半空里的什么拦了一下,算是保住了一条命,最后换了个胯关节才活下来。他一辈子都要一拐一拐走路了。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庆幸:眼前的这位朋友住在了一个平房小院里,这起码不用我担心他半夜从高处跳下来了。不过说实在的,爱情这东西真是要命啊,人群里真的活动着一些夺命的鸳鸯——男人或女人的一半,那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另一半。她或他往往赶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里下手,动作飞快,绝不手软。人到了老迈时,到了两眼僵痴痴的那把年纪,一般来说就没有这种危险了。
而我的朋友啊,你恰恰就处于最可怕的年龄段。你的危难近在咫尺。别看你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都是装出来的,这都是男人的一张面子在起作用。你还是一个军人呢,军人的风度有时实在是害人的,军人们结果起自己来会更加不动声色。总之我对一切都有足够的认识,我会于悄无声息中默默观察你,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你如果喊出来叫出来,大骂三天,我反倒放心了。最怕的就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模样,这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怎么办呢?我难道在这样的时刻重提自己那个艰难的冬天,这合乎时宜吗?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大概是下半夜吧,我听到对面房间里有走动的声音。我一下爬了起来。是的,他还没有睡,或者醒过来再也不想睡了吧,因为我发现他在轻轻踱步。他尽力不想惊动我。我干脆点亮了灯。于是他走过来,坐在地上,吸烟。黎明前的一段很冷,可见这是一个无情的秋天。他的一只眼睛被烟呛得眯起来,像嘲弄一样看着我,说:“田连连的饭做得蛮好的。”我没有接茬。我想,来了,那股不可招架的悲绝之情、嫉与恨,很快就要山洪爆发一般涌出崖口……我静静地等着。“帆帆这辈子在一日三餐方面,不会有什么不满的……”他把烟搓掉,“她做饭是很成问题的,有两次田连连不在,只得她来做,难吃极了。”他笑了。这笑容很难看。接下去再也没有声音了。这样一直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就蜷在了我的地铺上。我想劝他再睡一会儿,可是他活动着,显然不想回自己的屋里。后来他突然坐了起来,摇动一下我的肩膀:
“哎,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她在骗我们呢?”
“怎么骗我们?”
“就是怀孕!她在用这种办法来让我断掉念头——而这恰恰是我父亲的心计?”
我摇头:“不会的,她用不着绕这么远的圈子。我想怀孕一定是真的,她是没法遮掩了才决定结婚的,肯定是这样……”
黑影里又没了声音。
他在地铺上翻动着身子,就这样迎来了黎明。在第一缕霞光里,我好像几天来第一次注意到凯平是这样的神色:憔悴,干涩,连眼睛都是焦干的;嘴唇上满是皮屑,颧骨比过去高了;整个人好像提前几十年预示了老迈的某种方向——那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和气质……当然,他仍然是英俊的,仍然那么干练和有力。问题是这种力量因为一时找不到突破口、因为过分的淤积和阻塞而使其变形和颤抖。他蹲起来,然后站起,走到窗前。满天的霞光,不无寒冷的大气把红云吹成了一绺一绺。他长时间这样站着,等转回身来,那副眼神把我吓了一跳。这使人无法忍受的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落在了地上。脚下仿佛受到了这副目光的击打,发出了两记钝钝的声音。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5)
“我会赶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走开。老伙计,我们后会有期——”
“你准备去哪儿?你可别一蹶不振,别跌进那种老套路里去。”
他点点头:“嗯。你提醒得真好。我得绕开老套路——找点活儿干干吧,我不能让老爹看我的笑话。你知道,他们打过仗的这一茬人心挺硬的,看起年轻人的笑话来一点都不含糊!不过我嘛,可能稍有不同……”
我看着他,用力攥了攥他的胳膊。行,上臂肌肉十分结实。我问:“你准备干点什么?就去那个公司?”
“还没想好。一开始得找点重活儿,让它压住心里的委屈才行。我担心活儿太轻压不住它——开矿?抡大锤?干什么都行,反正只要能累个半死就好。妈的,等着看吧,我们拼上了,我们……这会儿肯定和谁拼上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声声悄语、一阵轻轻的叹息。
我闻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里有了一股硝味儿、一股焦煳味儿……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这座小屋。后来我总是与之保持了电话联系,他总算使我放下心来。可是这样十几天过去,有一天突然电话不通了——那边说是空号!我吃了一惊。他总不至于与我也突兀地割断关系、不辞而别吧?我一急,立刻赶往那座小屋……
一切都是真的。人不见了。那座小屋的院门被原主人贴了一个“此屋出租”的条子。这一天我站在门前,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一阵尖利利的风打着旋儿,把一些落叶和碎屑卷到我的脚下。
也就是当天,梅子告诉我一个消息:帆帆与那个炊事员田连连刚刚举行了婚礼。因为她是岳贞黎的干女儿,婚礼比想象的要隆重,在一个大饭店里举行,宾客不少,她的父母也参加了。婚礼上的帆帆浓妆艳抹,美貌震惊了所有的人。
深宅
1
凯平果然失踪了。他甚至不愿让我知道他的下落,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准备与他共度一段最为煎熬的日子,因为我能理解他、怜惜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个比我年轻的英俊家伙,好像就已经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友谊似的。这甚至有点像异性的相吸——当然,我们两人谁也没有那样的倾向。不过我在心里承认,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和那双闪闪大眼的确给了我特别的喜欢,还有信任。想不到他并不像我一样看重这种友谊和信赖,一甩手就走开了。这使我多少有点难过和伤心。不过经历了一段日子以后,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又稍稍理解了一点:这对于他是不可承受的泰山压顶般的打击,是孤苦悲绝的一个经历,是一道永远不可能抚平的伤口。他需要躲起来,连最亲近的人也要回避掉,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舔去血迹。事实上他也没有最亲近的人,在整个世界上都找不到了。他惟一的亲人就是父亲岳贞黎,那个人却成为悲剧的制造者之一。一个不难做出的推理就是:如果岳贞黎稍稍通融一点,让凯平与帆帆哪怕能够有正常的朋友交谊,帆帆也不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对她来说,这种人生的冒险极有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雏对巨人铁腕的反抗。
她最后都会恨着一个人,恨着那个阴森院落里的主宰者。
时间无声地滑过。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吧,一个艰涩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来——当然是跋涉过上千里的电话线:“老宁,你好吗?嗯,我,凯平。”我跳了起来:“老天,你可出现了!真是急人啊,你到哪里去了?我让梅子向你父亲打听过……”最后一个字眼让我立刻后悔了,赶紧转开话头:“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你如实告诉我……”那边停顿了片刻,终于有了一个让人大喜过望的回答:“你在城里就好。我不久就能回去,见面细说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6)
他的声音,他预告的归期,简直像做梦一样!我等着,兴奋地怀着一个不小的秘密,甚至连梅子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一声。我后悔忘了问他“不久”是指多少天?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大概总不会超过一个月吧?还好,这种焦急不安的盼念并没有太久,只四五天的样子他就回来了。这次他当然没有回到那个大院,而是住在了一个宾馆里。
我们见面时彼此都充满了感慨,却故意隐藏起来。我发现他比离开时恢复了一点,人稍稍精神了些。但还是有点瘦,一张脸也变得有些粗糙,不过那种逼人的英气正在一点点还原。我伸出拳头推了推他的胸部,感觉着结实的胸大肌。我终于注意到了他脚上的皮靴,那是一双飞行员才有的穿着,他匆匆的还没有来得及卸下。
他告诉我,从这里离开后就去找了那位战友,因为他一直等着回话呢。就这样,他去了一个公司,为他们开直升机。那个公司有三架飞机,他开的一架是从陆地来往海岛的,主要是旅游的用途……
“这个公司怎么样?它真像你战友说得那么玄吗?”
“玄得找不到边。主要是海外背景,登陆早。工资吸引人,我的收入抵得上以前的四倍。就这样吧,以后再说。”
我有点为他高兴。不过我想起了什么,问:“西部呢?那片农场的事彻底放下了吗?”
他咬咬牙关:“以后再说嘛。我的设计中,不是一个人去那儿——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那是怎样一个计划,它雄心勃勃。当然,现在看一切都搁浅了。我的朋友就像一条在汪洋里徘徊的巨轮,马力足够大,只是一时还不知道驶向哪里。
沉默了一会儿,凯平突然提出一个出乎预料的要求:让我设法了解一下帆帆的近况——不是通过其他人,而是亲自与之接触和交谈。这使我一下明白了他一直牵挂的是什么人。我有些为难,但完全知道这个任务必须接受下来。我说那就试试吧——说实话一个多月以来我从没注意过那个正度蜜月的女子,因为她似乎不必再关心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另一双眼睛,它一直在望向她,这就是悲剧的余音啊。
凯平一直住在宾馆里等待。
我一连两天在橡树路上徘徊。这一次再让梅子约她出来似乎不太得当,可又不愿直接闯进那处院落。然而就在不久前,苦于凯平的杳无音讯,我就像现在一样犹豫着,想着是否再次面对那个严厉的父亲——我担心一提到儿子就会激起他的满腔怒火,然后将我粗暴地赶出来。如果凯平再无消息,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走进这个大院——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这里毕竟是他的家啊。我在通向那个大院的路口不由自主地走动着,或许期待着她从里边出来。后来我沿着这条路往前,一直走到能看到那扇灰色大门的地方。这样待了一会儿,我干脆鼓了鼓勇气,再次往前走去……
与我想象的稍有不同,岳贞黎比以前和蔼得多,人也似乎胖了一些。他对我的到来略有吃惊,先是谈了几句“你岳父”,然后就兴致勃勃地领我看起配楼旁边新添置的几个盆景。“你岳父那儿也有一盆这样的,”他指指其中的一棵苍老的松树,“我已经有一阵没去他那里了,就因为忙着莳弄它们。里面学问大了。”我心不在焉,敷衍着,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配楼。我认为新婚的人就住在那里。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