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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适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动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闻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一望,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与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这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骸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色色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
只因魏、殷二人淫荡不检,并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
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凤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贡鸣岐家中虽不甚富,产业也还丰厚。夫人刘氏生有一子一女。那儿子年已十五岁,取名贡銮声,字玉闻,聘了本城一个孝廉秦吉氏的女儿为妻,为人躁劣,不喜读书,日与匪类为伍,倚势妆憨。虽家有严父,馆有名师,只虚应故事,可惜一个贵公子竟做了个无字之碑。父亲屡屡规训,总不在意反为母氏溺爱,越发管他不住了。偏是他妹子年方十二岁,却聪慧非凡,五经书史,过目成诵,至于吟诗作赋之外,一切琴棋书画,事事精通,至若针黹女红,随你描鸾刺绣,织锦回文,都不学而能,若论容颜态度,婉丽秀雅,则又超出脂粉,另具天姿,于是才女之名遂倾动一邑。父母爱之,就如掌上明珠,也不就草率与他诺配,虽求者盈门,却概为拒绝。贡鸣岐为人,且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戚有伶仃困抑者,必出粟赡养,乡党之饥寒老疾者,皆尽力赈济。凡民间兴利除害,或棍蠹殃民、含屈无辜的事,他便不避险恶,不邀名誉,极力请于当事,必除之而后己。至于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橄上,冷眼瞧着贡鸣岐。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及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帐,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颊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
尔即有心,彼非无意。
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贴。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了他的行止,故此走了来家。到得天黑,方去干事。
窃见四顾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哪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闹将出来,俞四在斋匾里正摹拟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侧隐,务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岐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邻比,这般贫穷,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着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回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必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直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
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刻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终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拣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
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
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