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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宣布由他和父亲共同为四星制定的“狱规”。由于健康原因,大江强调,四星的禁闭范围不得不扩大;他可以参加家庭晚餐,晚餐后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员交谈。说到这里程司令插了个“但是”进来。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却“磕”的一声磕碎一只蚕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触,或者跨出院门一步,我马上收回现在给予的让步。都听见了吧?”程司令授权予每个家庭成员,包括厨子、警卫、秘书和小保姆们,谁看见四星违犯禁令都必须告发;谁知而不告,谁将与四星一块受罚。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补充。他这次的药物中毒颇严霞。他把自杀说成药物中毒,显然想让院内外的都当它“药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这些宣布的第二天,四星从“药物中毒”中醒来。霜降发现同车去医院的竟是大江。闭目养神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转脸问她: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独?心理病态?霜降说她并不知道什么,“你不是给他领孩子嘛。每天三餐饭也是你负责送,你没看他反常?”
霜降想说:他天天反常。但她说成: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说:“你这话有哲理的。你很灵。好像还善解人意,”他使劲看她,之后又要求她把手给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纹。他看一会,笑了,说他记错了:
哪来的智慧纹,该是事业纹。
像是忘了,他没将霜降的手还回,靠回去闭目时,手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膝盖卜。霜降想抽手。又觉得硬抽不好,似乎说:放规矩点!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个提醒:对不起,您握着我的手呐!也会把气氛弄别扭。
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显着太情愿,太往上送,太贱。她看他一眼,怎么看他也不像那类花痴,握了女人的手就醉过去,再不就装傻装死。反过来,怎么看他也不像把她手当成了物件:借了,忘了还。只有一种可能。他存心握着她手;那握是有动于衷的,那么前面他说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谎的。原来他也需要撒谎才能把一些事实否认掉!比如他得否认他喜欢她这样个小女佣的事实,惟一必要的谎言就在他俩之间:我没有想过你;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接着他也就得否认另一个事实:他在接触她。只要他不对握她手这举动做任何解释,他一也就不必对它负责。
这不就否认掉了吗?
他多虚伪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脸想。这脸有整齐的线条,宽额上深深的横纹显出他习惯于用脑过度,而脸颊的健康气色表明他极有节制的生活。他与父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个适度调节,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父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宏,也没有父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父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父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父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罚你。
他决不会像你程大江,一声不吭地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赖干净:没有喜欢,没有动心,连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没有。你程大江还对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护士扯谎——老护士跟出门,讲完四星的情况后,对霜降说:“这么水灵个姑娘,我猜,是个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来:“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护士马上作出反应:“噢,在大宾馆工作?我说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儿去了,全给招到大宾馆去了!宾馆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说着拿眼使劲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谎就扯了。回到车上他说:
“马屁精老太,拍我爸马屁拍惯了!”霜降想,你爸不会到人后叫人马屁精,无论马屁精拍得他开心不开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给老子马屁哄哄!”
与这个儿子比,父亲诚实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电视摄制组来给程司令拍专题,淮海朝父亲喊:“爸,您眼往哪儿看?”
“看霜降那个小女子!她在带小鬼们采柏树叶吧?”
“您看她干什么?”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亲火了。
淮海笑起来,说他倚老卖老。
而儿子呢?人问:“大江,你早晨跟谁在后山坡上说话?一个女孩子?”
他睁眼瞎说:“没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后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绘他刚看的一部美国电影。还问她:“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就这样工作,挣钱。
他又问:“没想过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学习,婚姻。”
她说她哪儿想得了那么远。她告诉他她想离开,去一家沙发厂做女工。
“为什么不想做学生呢?”
她说她高中毕业后考过大学,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说:“有的学校不难考,像军队的护理学校。你要想考,我给你找资料复习。”
她笑着问:“谁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学费不缴也要一大把钱。谁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撅。
“钱总有办法!买得起马还能配不起鞍?你先准备课,考上了,咱们去找老爷子,不行,找我妈也成!她拿了二十年病休工资,全攒着!
很久没见他这样神采飞扬了。头次见的大江,就这样咋唬、热情、开心,霜降想,是什么使那个咋唬热情开心的程大江又回来了?,很快她发现,回来的就是那一瞬,当人问到他是否与她在后山坡淡话,他否认得那么愤怒。
“干嘛火呀,这不挺正常的吗?”东旗眯眼笑。
“什么正常?”大江瞪她。
“碰见个小阿姨,顺便聊两句,不是很正常吗?”东旗给她的大猫刷毛:“我又没问别的,又没说:嗨,程大江。
怎么没喊暂停就换人—兆兆怎么办?”
大江作出个欲说还休的表情。猛然发现霜降就在近处陪两个孩子跳绳,他说了句:“这个家的人无聊透了!”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交的女朋友。小女佣有天指给相互看:那个就是兆兆——一般化嘛。给了这么个评论,大家心都平了些;那天兆兆第一次到程家来,大年初五,四星脱了险,家里刚有心思接待客人就接待了她。
兆兆是被另一辆轿车送来的,一辆跟程司令的大黑“本茨”一模一样的车。意思是,她有个与程司令差不离的父亲。比程家优越的是,车可以无时间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里晾衣裳,手冻得鲜红透亮,她得不断往指头上呵热气,或在棉衣胳肢窝里捂捂,它们才不至于木掉。听见一个孩子气的女声说:“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见大黑轿车敞开的门旁立着个短发姑娘,一件皮夹克很短,一条毛围巾却长及膝盖。
大江拿英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便转身跟他往程司令书房方向走。她走路给人感觉是她比任何人都熟门熟路。
程司令的嗓门很快扬起,像他清早骂人,对着夹竹桃清喉咙一祥嚎亮。“兆兆!你爸在昆明军区当副政委的时候,我去云南,你才这么点哪!”
“你见的准是我妹妹,我一直在北京念书的!”兆兆不习惯顺人话说。
早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有个新女朋友,爹的官衔比程司令大,姓赵,叫兆。叫起来就是兆兆。这时她们都大气不出地在看这个兆兆。
霜降倒觉得这些女伴给兆兆的分数偏低,兆兆远超出一般化,不如东旗标致,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龄相当。大江替她拿着女用皮包,微笑颇文静。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满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过一会程司令出来,四处巡视,像要吹喝人。矮警卫跑过来,他的迟钝一贯被程司令拿顶粗的话骂,今天只挨了句:“属鳖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卫到厨房端三碗元宵,要豆沙的。程司令从不过问这类事,嫌婆婆妈妈。
“那是谁呀!”霜降回过头,他也不像往常一见她就咋唬小女子长小女子短,每道皱纹都显着爱怜。”不要在院子里晒那么多衣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门喝斥。
霜降这才相信小保姆们的话,兆兆有个比程司令官大的父亲。
不然川南也不会说:“兆兆,你剪这种头绝了,电影《小街》一放,这几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头,没一个像你这样顺眼!”川南等次官衔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人事干部。那些凭相貌做了程家媳妇的,只要一问出她们父亲的职位,她马上重新给她们的相貌裁判,这个下巴太短,那个屁股太大;瘦,白骨精,胖,猪一样。
兆兆却没让川南捧高兴。不知为什么她在整个家庭晚会里成了最不高兴的一个。晚饭前,小保姆们被吩咐了把饭厅搬空,说是晚饭改成“鸡尾酒会”。兆兆一进饭厅就皱眉,对大江说:“哪有鸡尾酒会上喝茅台的?”
“中国鸡尾酒会!”大江笑道。
“那就不能叫鸡尾酒会了”
“谁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大江的笑紧张起来。
“怎么能爱叫什么就什么呢?北京新开的那些西餐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那儿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汤,爱叫什么就什么。中国尽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大江脸上干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兆兆或许从此开始不高兴的。
依霜降看,大江蛮体贴兆兆。兆兆吃一会,张开两手:“餐纸?”他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细语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纸。
小保姆们也被允许参加晚会,不过拿了东西到外面吃、全挤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东旗讲英语了!”“兆兆脱了件毛衣,准备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这时退场了,一面说:“你们好好玩!”又对小保姆们说:“小女子们想蹦达都去蹦达,过年嘛!”其实不是因为“过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抠”;管它队“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兆兆一直是皱眉苦脸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诉霜降,这才是地道的;淮海请她看过美国录影带,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满脸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脸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举起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拳头。
而就在兆兆出现在院里的前一天,大江一词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现的两星期后,大江与霜降淡起“将来”。
他有兆兆,霜降有没有“将来”关他什么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对她做莫名其妙举动,她就真嚷:放规矩点!揩油啊你?!她懊恼那天没狠狠抽回手,让他的手跌痛:他活这么大,还没有女人闪失过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两头,女人总全力压住这头。索性不压,撤出天平,让他那头一坠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宽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许多狭路相逢的机遇;总是那样,走着走着,猛地抬头,他已站在了面前。俩人这时就一笑:对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个院子,奇大的一个家庭,会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条路,怎么走怎么迎面遇上他。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