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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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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我说,“竹田大师不配你我这样的人为他效忠。效忠不是自给的。效忠的内容太丰富了。经常有人口口声声说效忠,盲目地跟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度过我的生命。”
当然啦,那天下午我在多摩川庙宇里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多次讲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说的次数一多,这个故事就开始具有自己的生命。但是,即使我那天没有这样简洁地向乌龟表达我的想法,我也可以断定刚才这番话确实准确表达了我在人生那个阶段的态度和决心。
顺便说一句,我后来不得不在一些地方反复讲述在竹田公司的那段日子,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左右宫的那张桌旁。我的弟子们似乎都对我早年的经历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本能地想知道老师在他们那个年纪在做什么吧。总之,在那些夜晚的聚会中,我在竹田大师手下的经历经常会被提出来。
“那并不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我记得自己又一次这样对他们说,“它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东西。”
“请原谅,先生”——我记得是黑田在桌上探着身子说——“我觉得很难相信,您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一个艺术家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说,“跟我说说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您什么吧。听上去那就像是一个做硬纸箱的作坊。”
左右宫的谈话总是这样。我跟某人谈话,其他人各自闲聊,一旦我被问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们便都停住自己的话头,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着我回答。似乎他们自己闲聊时总是竖着一只耳朵,随时捕捉我可能传授的新知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加辨别、全盘接受,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我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在竹田那里,”我对他们说,“我学到了人生早年的重要一课。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在竹田的经历告诉我,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被推往哪个方向。如果说有一件事是我鼓励你们大家去做的,那就是永远不要随波逐流。要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在过去的十年、十五年里,它们大大削弱了我们民族的精魂。”毫无疑问,我喝得有点微醉,在那里夸夸其谈了,但酒馆角落的那张桌旁的谈话经常是这样。
“是的,先生,”有人说,“我们一定都牢记在心。我们一定努力不随波逐流。”
“我认为,我们这张桌旁的人,”我继续说道,“有权利为自己感到骄傲。怪诞和浮华曾在我们周围盛行。如今,日本终于出现了一种更为阳刚的精神,而你们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实际上,我希望你们会成为新精神的先锋而得到承认。是的”一一这时,我已经不只是对桌旁的人说话,而是对周围的所有听众演讲了——“我们大家聚集的这个酒馆,就是这种新精神的见证,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利感到自豪。”
经常,随着酒越喝越热闹,外面的人也会聚集在我们桌子周围,参加我们的辩论和讲话,或只是在一旁倾听,感受这种氛围。一般来说,我的弟子还是愿意让陌生人旁听的,当然啦,如果受到无聊之徒的骚扰,或者某人的观点实在可憎,他们也会很快把他排挤出去。虽然大家吵吵嚷嚷、演讲发言直到深夜,但左右宫里很少发生真正的争吵。我们经常光顾那里的人,都被同一种基本精神团结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酒馆正如占川当时所希望的那样,代表了某种美好的东西,酒馆里的人可以因自豪和尊严而沉醉。
这个家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张黑田的画作。黑田是我的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作品描绘的是左右宫里的这样一个夜晚。标题是“爱国精神”。看到这样的标题,你大概以为画面上是行进的士兵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黑田的观点是:爱国精神植根于很深的地方,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取决于我们在哪里喝酒、跟什么人交往。这是他对左右宫精神的贡献——因为他当时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有几张桌子,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左右宫的色彩和装潢一最引人注日的是二楼阳台栏杆上悬挂的爱国旗帜和标语。旗帜下面,客人们聚在桌旁谈话,在前面最显著的地方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侍者端着酒水匆匆走来。这是一幅很精彩的画作,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左右宫里那种喧闹同时又值得尊敬和骄傲的氛围。今天,每当我看到这幅画,仍然会感到一种满足感,想到我——凭着我在这个城里的一点威望一一一为这样一个地方的开张做出了我一点小小的贡献。
这些日子,晚上在川上夫人的酒吧里,我经常发现自己在回想左右宫,回想昔日的时光。因为,有时候川上夫人的酒吧只有我和绅太郎两位客人,我们一起坐在吧台旁那些低垂的灯盏下,免不了会产生怀旧的情绪。我们会开始谈论过去的某个人,谈到他能喝多少酒,或者他的某种滑稽的怪癖。很快,我们就努力让川上夫人回忆那个人,在启发她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又想起了关于那个人的越来越多的有趣事情。那天晚上,这样的回忆让我们开怀大笑一场之后,川上夫人说:“哎呀,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但要看见他的脸我肯定能认出来。”她在这种场合经常这么说。
“说实在的,欧巴桑,”我回忆着说,“他其实从来没有光顾这里。他总是在马路对面喝酒。”
“噢,对了,在那个大酒馆。不过,如果看见他,我还是能认出来的。不过谁知道呢?人的变化太大了。我经常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以为自己认识呢,就想上前去打招呼。可是再一看,心里又没把握了。”
“哎呀,欧巴桑,”绅太郎插嘴说,“那天,我在马路上跟一个人打招呼,以为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可是那人好像把我当成了疯子。他没有理我就走开了!”
绅太郎似乎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完就大笑起来。川上夫人也面露微笑,但投有跟他一起放声大笑。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先生,你必须去劝说你那些朋友再来光顾这个地方。实际上,每次我们看见一张过去认识的熟悉面孔,就应该拦住他,叫他到这个小酒馆来。那样,我们说不定就能重建昔日的繁华了。”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欧巴桑,”我说,“我会尽量记住这么做的。我会在大马路上拦住别人,说:‘我记得我过去认识你。你曾是我们这个地区的常客。你大概以为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其实你错了。川上夫人还在,跟以前一样,一切都在慢慢地重新恢复。”’
“没错,先生,”川上夫人说,“你就跟他们说,他们会错过机会的。那时候生意就开始兴隆了。而且,先生也有责任把过去那些人再召集起来。在这里,大家总是把先生当成天然的领袖呢。”
“说得好,欧巴桑,”绅太郎说,“古时候,如果一个将军的士兵在一场战役后失散r,他会很快把他们重新召集到一起。先生也差不多是这个地位。”
“胡说什么呀。”我大笑着说。
“是这样的,先生,”川上夫人继续说道,“你重新找到那些老人,把他们叫回来。然后,过一阵子,我就把隔壁的房子也盘下来,开一个像过去那样的大酒馆。跟过去的大酒馆一模一样。”
“是的,先生,”绅太郎还在那里说着,“将军必须把他的人重新召集起来。”
“这个想法很有趣。欧巴桑,”我说,“你知道吗,左右宫曾经也是个很小的地方。比这问酒馆大不了多少。我们逐渐地就把它变成了后来的规模。是啊,也许我们只需如法炮制,让你这个地方也兴隆起来。现在局势稳定一些了,那些顾客会回来的。”
“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画家朋友都带回来,先生,”川上夫人说,“过不了多久,报社那些人也就都跟来了。”
“多么有趣的想法。我们倒是可能促成这件事。只是我担心,欧巴桑,你恐怕应付不了这样大的一个酒馆。我们可不想让你过分劳累啊。”
“胡说,”川上夫人说,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只要先生赶紧去做他分内的事,你们就会看到这里的一切都会料理得井井有条。”
最近我们总是一遍遍地重复这样的谈话。谁说过去的逍遥地不会再回来?我和川上夫人这样的人,可能是把这件事当成玩笑来说,但是在我们说说笑笑的背后,隐隐地有一种严肃的乐观情绪。“将军必须把他的人召集回来。”也许他确实应该这么做。也许,等仙子彻底有了归宿之后,我就会开始认真考虑川上夫人的计划。
我想,我这里应该提一句,战争结束后我只见过我以前的门徒黑田一次。很偶然的,在一个雨天的早晨,在占领后的第一年——左右宫和其他那些建筑物都还没有被摧毁。我步行去某个地方,正好路过昔日逍遥地的废墟,我从雨伞下面注视着那些断壁残垣。我记得那天有许多工人在周围闲逛,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站在那里看着一座被烧毁的楼房的那个身影。后来快要走过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正注视着我。我停住脚步,转过头,透过伞上滴滴答答的雨水,赫然看见黑田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内心顿时一种异样的震惊。
黑田打着伞,没戴帽子,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他身后被烧焦的楼房正在滴水,残缺不全的排水管正在把大量的雨水泼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记得一辆卡车在我们俩之间驶过,车上全是建筑工人。接着,我注意到他的雨伞断了一根钢条,使更多的雨水溅在他的脚边。
战前.黑田的脸圆乎乎的,现在却颧骨高凸,腮帮子都瘪了进去,下巴上和脖子里出现了深深的纹路。我站在那里就想:“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轻轻地转了转头。我不知道他是想鞠躬,还是调整一下脑袋,躲开破伞溅下来的雨水。然后,他一转身,朝另一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在这里并不想细说黑田的事。实际上,如果不是上个月在电车上跟佐藤博士偶然相遇,意外地提到他的名字,我根本不会想到他的。
那天下午,我终于带一郎去看他的怪兽电影——前一天因为仙子的固执,我们没有去成。我和外孙是自己去的,仙子不肯看电影,节子又一次主动提出留在家里。当然啦,仙子觉得这电影太幼稚了,但是一郎却对女人的行为有自己的解释。那天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他还在说:
“仙子小姨和妈妈不去了。这电影对女人来说太恐怖了。她们会被吓坏的,是不是这样,外公?”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一郎。”
“她们肯定会被吓坏的。仙子小姨,你害怕了,不敢去看电影,是不是?”
“哦,是的。”仙子说着,做出害怕的样子。
“就连外公也害怕了。你看,就连外公也害怕了。他还是个男人呢。”
那天下午,我站在门口准备出发去看电影,目睹了一郎和他母亲之间的奇怪一幕。节子在给一郎系鞋带,我却看见一郎不停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每次节子说:“你说什么,一郎,我听不见。”他就气呼呼地瞪着眼睛,然后飞快地扫我一眼,看我有没有听见。最后,鞋带终于系好了,节子弯下腰,让一郎对着她的耳朵说。然后她点点头,回屋里去了。片刻之后拿着一件雨衣出来,叠得好好的交给一郎。
“不太可能下雨。”我望着前门外面,说道。确实,户外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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