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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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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让进了客厅,片刻之后,松田不用搀扶走了进来,穿一件宽松的和服。他再次看见我显得很开心,我们谈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谈着认识的熟人。我记得,是铃木小姐端茶进来又离开之后,我才想起来感谢橙田在我最近卧病期间写信来鼓励我。
“你似乎恢复得很不错嘛,小野,”他说,“看你的样子,怎么也猜不到你最近刚生过病。”
“现在好多了,”我说,“我要当心,别让自己太累着了。我到哪儿都不得不拄着这根拐棍。在其他方面,我感觉跟以前没有两样。”
“你让我失望了,小野。我还以为我们会是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头子呢。可是看你的气色,还跟你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我只好坐在这里,嫉妒你的健康。”
“胡说什么呀,松田,你看上去很精神。”
“你别想骗我了,小野,”他笑着说,“不过这一年里我确实增加了一点体重。好了,告诉我,仙子幸福吗?我听说她的婚事进展顺利。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似乎很为她的将来担心呢。”
“结果非常圆满。今年秋天她就要生孩子了。经过那么多担忧之后,仙子的事情解决得再理想也不过了。”
“秋天就要生孩子了。那肯定是值得期待的。”
“实际上,”我说,“我的大女儿下个月要生她的第二个孩子了。她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所以这是个特别好的消息。”
“是啊,是啊。很快又有两个外孙了。”他坐在那里,兀自点头微笑。然后他说;“你肯定还记得吧,小野,我一直忙着改造整个世界,无暇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还记得你和美智子结婚前,我们俩的那些争论吗?”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两个外孙,”松田又说,“嗯,那是很值得期待的。”
“是啊,想到我的女儿,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告诉我,小野,你最近还作画吗?”
“作几幅水彩画消磨时间。花花草草一类,自娱自乐而已。”
“听到你又在作画我很高兴,画什么都行。你上次来看我的时候,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作画了。你当时情绪非常消沉。”
“肯定是的。我当时很长时间没拿画笔了。”
“是的,小野,你当时显得非常消沉。”他笑眯眯地抬头看着我,说:“当年,你那么渴望做出伟大的贡献。”
我也微笑地看着他,说:“你也一样,松田。你的抱负不比我小。说到底,我们的中国危机运动的那份宣言还是你写的呢。那样的雄心壮志可不一般啊。”
我们俩又笑了起来。然后他说;
“你肯定还记得,小野,我过去经常说你幼稚,经常取笑你狭窄的艺术家的视野。你总是那么生我的气。唉,最后看来,我们俩的视野都不够开阔啊。”
“我想是的。如果我们看问题更清楚一点,那么松田,像你和我这样的人——谁知道呢?——应该能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事情。我们曾经多么有精力、有勇气啊。我们肯定有足够的精力和勇气,才能做出新日本运动这样的壮举,你还记得吗?”
“是啊。当时有一些强大的势力跟我们作对。我们很容易就会失去勇气。我想我们当时的意志肯定非常坚决,小野。”
“可是,至少我一直没有把问题看得很清楚。用你的话说,是艺术家的狭窄视野。唉,即使现在,我也觉得很难想象世界的范围远不止这个城市。”
“最近,”松田说,“我觉得很难想象世界的范围远不止我的花园。所以,现在视野更开阔的也许是你了,小野。”
我们又一起哈哈大笑,然后松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们没必要过分责怪自己,”他说,“我们至少为自己的信念而尽力了。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是没有特殊洞察力的芸芸众生。在这样的时代做芸芸众生,算是我们的不幸吧。”
松田刚才提到他的花园,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那边。这是一个温和的春日下午,铃木小姐让纱门半开着,所以从我坐的地方能看到明亮的阳光照在阳台干干净净的木板上。一阵微风吹进屋里,里面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我站起来,朝纱门走去。
“烧东西的气味仍然让我感到不安,”我说,“就在不久前,它还意味着大火和爆炸。”我继续凝望着外面的花园,过了,一会儿继续说:“到下个月,美智子就去世五年了。”
松田继续沉默了一阵,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
“这些日子,烟味儿一般意味着某个邻居在清理他的花园。”
房间里的什么地方,钟开始敲响了。
“该去喂鲤鱼了,”松田说,“知道吗,我跟铃木小姐争论了很长时间,她才让我重新开始喂鱼。我以前每天都喂.可是几个月前,我在那些踏脚石上滑了一跤。后来我不得不跟她争论了很长时间。”
松田站起身,穿上放在阳台上的一双草鞋,跟我一起走进了花园。花园那头的池塘沐浴在阳光下,我们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踏脚石,走过布满青苔的滑腻腻的小土墩。
我们站在池塘边,看着幽深的池水,突然一个响声,惊得我们都抬头看去。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花园栅栏顶上朝我们看,两只胳膊都吊在树枝上。松田笑了,大声喊道:
“啊,下午好,小少爷!”
小男孩继续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松田笑着开始往水里扔鱼食。“邻居家的孩子,”他说,“每天这个时候都要爬到那棵树上看我出来喂鱼。但他很害羞,我一跟他说话,他就跑了。”他对自己笑了一声。“我经常纳闷他为什么每天不厌其烦地这么做。有什么可看的呢?一个拄拐棍的老头子,站在池塘边喂鱼。我不知道这副情景有什么让他这么着迷的。”
我又看看栅栏上刚才那张小脸出现的地方,说:“啊,今天他有了意外发现。今天他看见两个拄拐杖的老头子站在池塘边。”
松田开心地笑了起来,继续往水里扔鱼食。两三条漂亮
的鲤鱼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军官,政治家,商人,”松田说,“他们都因为国家的遭遇而受到谴责。至于我们这样的人,小野,我们的贡献一向微乎其微。现在没有人在意你我这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看着我们,只看见两个拄拐棍的老头子。”他笑微微地看着我,然后继续喂鱼。“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只有你我这样的人,小野。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它们的瑕疵,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
那天下午,松田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举止神态却显示他压根不是一个感到幻灭的人。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肯定也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正如他自己指出的,他和我这样的人。我们欣慰地知道,当年我们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去做的。当然啦,我们有一些大胆的举动,做事情经常过于投人。但这比起因为缺乏勇气或意志力,而从来不敢尝试自己相信的东西来,肯定更值得称道。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再犹豫不决便是卑鄙的了。我相信,松田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一定也会这样想的。
我经常想起一个特定的时刻——是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就在我获得重田基金奖后不久。事业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获得过各种奖项和荣誉,但重田基金奖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而且我记得,我们就在那个星期完成了我们的新日本运动,并取得巨大成功。颁奖后的那天晚上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我记得我坐在左右宫里,被学生和新老同事们围在中间,不断接受敬酒,耳边全是溢美之词。那天晚上,各种各样的熟人都到左右宫来向我表示祝贺。我甚至记得,一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警长也赶来祝贺。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虽然很高兴,心里却并没有获奖理应带来的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实际上,直到几天之后,我出门来到若叶省的山区时,才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
我已经有大约十六年没有再去若叶了——自从离开毛利君的别墅后就没有去过。当时我走得那么坚决,其实心里很惶恐.担心我的未来一无所成。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跟毛利君断绝了一切正式联系,但我对任何跟我以前的老师有关的消息都很好奇,所以完全清楚他在城里的名望不断下降。他努力在歌唐传统中加入欧洲画风,却被认为其基调是反爱国的,我不时听说他挣扎着举办画展,地点越来越名不见经传。实际上,我从不止一个渠道得知,他为了维持生计,已经开始给流行杂志画插图了。与此同时,我相信毛利君一直在关注我事业的发展,肯定也已听说我获得重田基金奖。那天,我在乡村车站下火车时,内心强烈地感受到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下午,我顺着那些林间山路朝毛利君的别墅走去。我走得很慢,回忆着我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熟悉的感觉。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我跟毛利君再次面对面会怎么样。也许他会把我当成贵宾,也许他会像我在别墅最后那段日子一样冷淡、漠然,也许,他对我的态度,会像当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时那样——似乎我们各自的地位并没有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我觉得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大,我记得我脑子里盘算着我如何作答。我决定不按过去的老习惯称他为“先生”,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同行那样来称呼。如果他死活不肯承认我现在的地位,我会友好地笑一声,说一句这样的话:“你看,毛利君,我并没有像你曾经担心的那样,不得不去给漫画书画插图。”
后来我发现,我在高高的山路上已经走到那个制高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洼地里绿树丛中的别墅。我停下脚步欣赏这片景致,就像多年前经常做的那样。一阵风吹来,沁人心脾,我看见下面山洼里的树轻轻摇摆。我不知道别墅有没有重新装修过,从这么远的距离是看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我坐在山上的杂草丛中,继续凝望着毛利君的别墅。我在乡村车站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些橘子,我把它们从帕子里拿出来,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我坐在那里,俯瞰着别墅,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新鲜的橘子,这时候,那种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才开始在内心升起。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它与较小的成就所带来的得意截然不同——而且,正如我说的,也不同于我在左右宫的庆祝会上的任何感受。那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喜悦,坚信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公正的承认。我付出的艰辛,我战胜的疑虑,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取得了真正有价值的卓越成就。那天,我没有再往别墅走——那似乎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在那里坐了一小时左右,吃着那些橘子,内心无比满足。
我想,不是许多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感觉的。乌龟那样的人——绅太郎那样的人——他们也许很勤勉,有能力,没恶意,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那天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勇于冒险、超越平庸是什么滋味。
不过,松田完全不同。我和他虽然经常争吵,但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一致的,我相信他也能回忆起一两个这样的时刻。上次我们交谈时,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我们至少是凭信念做事,而且不遗余力。”也许人到后来会重新评价自己的成就,但知道一生中有一两次像我那天在高高的山路上体会到的那种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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