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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城的中央,普兰托的生命之树依旧矗立,然而枝头的花朵在一夕之间凋谢殆尽。
皇帝陛下将齐悦抱回卧室里,安置床上。
那里没有受到决斗的波及,依旧整洁如初。水晶墙壁外绿树参差,蕨类植物羽状的复叶上水滴低落,雨后花朵鲜嫩的盛开。
依旧是当初他向她求婚时的样子。依旧是齐悦最喜爱的景色。
她静静的躺在暄软的被褥上,漆黑的头发蓬松鬈在脸颊之间。她表情安然,几乎察觉不出异样来,一如往昔在睡梦中的模样。
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不肯醒过来。
皇帝陛下将齐悦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着。
他并不是个擅长说情话的人,也并不懂得所谓的浪漫。他连求婚都是猝不及防的说出口,才想到可能会被拒绝。
他笨拙的追求着她,然后便只默默的等她爱上他。
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同样只有等待。
当那双紫色的眼睛从剔透的水晶色,慢慢变成沉静的暗紫色,夜幕终于降临。
觉察到的时候,天空已经变作柔软的黛色。
四周渐渐升起了浅绿色的莹光。一团一团的莹光悬浮在齐悦的四周,像是亿万星光汇聚成的天河。
那些便是普兰托人体内流淌着的圣脉。
而齐悦的身体拒绝它的进入。
这个夜晚,原本为了庆祝皇帝陛下的新婚而打算通宵狂欢的人群聚集在圣城前的广场上。他们已经得知了婚礼上发生的事,此刻正静默的向萨迦祈祷着,希望新娘平安。
可是这个世上却没有一个神明可以让皇帝陛下祈求。
同一个时刻,希尔斯在治疗舱内消沉的追忆,米兰在地下训练场里自虐般排遣,被调任到殖民地任职的丽齐焦躁的试图接通圣城专线,被审查拘押的玛丽莲静默的望着窗外的伊芙。
连逃出生天的卡姆也追忆着自己走过的鲜血之路,茫然若失。
这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失去些什么的夜晚。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卧室里的时候,皇帝陛下终于从齐悦身边站起来。
就像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能抛弃自己的孩子。皇帝陛下对普兰托也是一样的。
但是也曾有人说过,这个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以相聚为目的的,唯有一种爱是为了别离——正是父母对子女的爱。皇帝陛下总有一天会离开普兰托的,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都请回去吧。】他这么对普兰托人说,【让我一个人,陪一陪我的妻子。】
普兰托人只有一片静默。
当子弹穿透齐悦心脏的那一刻,皇帝陛下也仿佛随之死去了一般。直到那一刻,普兰托人才真正明白,皇帝陛下与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的爱情不是出自某种可以预言的使命,而仅仅是因为在某一个时刻遇到了特定的人。他会为此而快乐欣喜,同样也会为此而悲痛欲绝。
道歉太容易,而忏悔是一个人的私密。他们对皇帝陛下所造成的伤害,也许永远也无法再予弥补。
普兰托人最终渐渐的从广场的废墟上散去了。
而他们对于一些事情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十天之后,齐悦终于再次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普兰托夏日的午后。外面大雨瓢泼,仿佛是那一天的延续。
她记得自己确实是被射中了心脏,子弹从左胸贯穿而出,鲜血瞬间便浸透了半条纱裙。
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她已经不知道是该感谢上帝还是普兰托的医疗技术了。
她处于长久昏迷醒来后的大脑混乱状态中时,而皇帝陛下就那么一直安静的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里带了一种沧桑的温柔,如此的寂静和迷人。
齐悦脑中杂乱的想法在她对上皇帝陛下的眼睛时,瞬间消散,一时清明如许。
什么也不再想,她只是轻轻的对他微笑起来。
皇帝陛下的心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他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的亲吻。
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她,却奇异的什么话也没有。
而她在短暂的依偎之后,抬起头来,用尚未复原的虚弱的声音问:“怎么没有看到球球?”
皇帝陛下怔楞了片刻,“我去把他抱来。”
球球被抱过来的时候正在熟睡。
小小的婴儿猫一样蜷缩着,呼吸平稳安然,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射了阴影。他依旧糯米团子一样粉嫩,毛茸茸的头发就像春日落在被子上的阳光一样柔软。
齐悦将他接到怀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在睡梦中向齐悦贴近,咿呀的吐了个泡泡。
齐悦俯身亲了亲他。
皇帝陛下安静的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外间雨声淹没了一切。
雨帘落在水晶墙上,外间景物都带着一种扭曲了的的明澈,映入了齐悦的眼眸。
这十天对齐悦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而很多事情就在睡梦中悄然改变了。
已经淡下去的,“必须要把球球送回地球”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
——齐悦虽然小白圣母,但并不是个笨蛋。她很清楚,射向她的那颗子弹并不是误伤。普兰托人确实抱定了“宁肯杀死她,也觉不让她落入别人手中,成为要挟萨迦的筹码”的想法。
如果连她都是这种地位,那么球球呢。
他们注定不能属于这颗星球……
时光继续平稳的流淌。
皇帝陛下和齐悦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新婚蜜月期。但是皇帝陛下能感觉出齐悦的拘谨和小心,他们之间仿佛横亘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他在这一端做他的普兰托皇帝,而她在那一段做她的地球老百姓。
齐悦胸口的伤连一条疤痕都没有留,但是心里的顽疾也许再也不能痊愈。
夜晚的时候,皇帝陛下小心的拥抱她,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温柔的叫着“乐乐”,他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的不安传达给她。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她所遭受的一切他都感同身受。
因为他没有办法将自己从“普兰托人”中摘离出去,只做她的丈夫。
而这一点正是齐悦心中最清楚的。
这些天齐悦的不安也无法对皇帝陛下说出口。
她明明紧紧的把球球抱在怀里,再不交给其他人,可是每晚每晚她都会从同一个梦境里惊醒过来。她梦到漆黑阴暗的地下室,球球周身插满管子,浸泡在颜色诡异的营养液里。他瘦骨嶙峋,皮肤干枯灰败,心脏的位置破了一个洞。他身上再也寻不到生命的气息,只是在她走进去的时候睁开眼窝深陷的双目,毫无聚焦的搜寻着,仿佛在说:“好痛……我想回家。”
这个梦境让她时常精神恍惚。
这一天她切水果的时候,几乎把自己的食指切掉。
刀子重重的落下来的时候她才觉察出来,然后她便很清楚的看到,原本笔直的水果刀已经像纸一般被折成直角。
她垂眸望着那把刀子,眼睛里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
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球球正乖巧的含着手指睡觉。他每天每天都在睡觉,只有皇帝陛下深眠时,才会稍稍的精神起来。
齐悦将他放进摇篮里,自己起身去翻找。
当她终于把那个蓝色的手环找出来时,地面上再一次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箭头。
与此同时,圣城医疗组和特卫队再一次丢失了齐悦的位置。
丽齐在皇帝陛下婚礼时被派去殖民星调查,而抢亲事件后,米兰也引咎辞职。皇帝陛下正在元老院,和元老们一同听取评议会半年工作报告。
圣城专用信息通路,已经再也不会开通了。
而新上任的特卫队长不想为此打扰皇帝陛下,他很快便下达了全面搜索命令。
但是那个F级以下的新娘子却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般,无论怎么翻找,都寻不见踪影。
但是,事实上齐悦甚至没有离开圣城。
她只是按照红箭头的指示,一路回到了她来普兰托后最初居住的地方。
医疗小组附近树木依旧宛若层云,还是当初齐悦看到的精灵森林。这个上午天光晴明,树荫间筛落的阳光碎金一般闪烁。透明的屋子像是森林里巨大的水晶花朵,映照着树荫和天空的模样。
但是齐悦的心情却在这一片灿烂明媚中,一点点的阴郁起来。
她走进医疗室,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从来也没有好好的了解过。可是再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她却仿佛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什么一般,甚至不需要地面上箭头的引导,便已经能够找到正确的路。
这条路她其实走过很多次。
出了她住过的卧房往左,一直走下去,在尽头的地方有一个拐角,拐角的尽头,是一个升降梯。
她一次次的走到拐角,从这里远望天上银蓝色的月亮。那一天她跟皇帝陛下相亲回来,正巧碰到赛巴斯从升降梯上走出来,告诉她球球感染了致病菌,需要她的抗体。
她走到升降梯的隔离门前。连指尖也感到恐惧一般,她颤抖着,试图打开它。
走廊的另一侧传来说话声,她忙把手收回来,有些慌张的试图寻找藏身之处。
这个时候她面前的光屏上浮现出清晰的字迹来。
“不要慌,打开屈光屏,选取拟态隐身模式。现在蹲下来,尽量减少自己的表面积,不要动,不要出声——祈祷不要被他们发现吧。”
……尽量减少自己的表面积,意思大概是要她团成一个球。
齐悦在这个角落里蜷缩起来。
谈话的两个人已经越走越近,他们的声音通过翻译器,清晰的传进齐悦的脑海里。
“已经做了这么多试验,为什么忽然叫停,还得把样本处理掉?”
“大概是顾虑到皇帝陛下的妻子吧。他们毕竟是同胞……”
齐悦脑中“轰”的响了起来。
“正因为这样才更要留下。到现在还不知道地球的确切位置,样本处理掉就再没有了。陛下的妻子这么脆弱,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受了致命伤。没有相关案例,我们总不能用她做实验采集数据吧?丽齐博士已经把大半经费花在救活他上了,就这么处理掉,前面的花费可就都打水漂了……”
“地球人讲究入土为安……对死者不敬会伤害到她,陛下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不是说地球上有遗体捐献吗……”
……
他们消失在隔离门的那一侧。
齐悦蜷缩着角落里,用力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四周寂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到,齐悦抓紧了自己的胸口,心脏每一下跳动都让她痛不可当。在这个时候她只是想,为什么自己还要再醒过来。
他们很快便从隔离门那一侧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箱子。
齐悦从角落里站起来,拦在他们的身前。
她面上没有愤怒,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到底该生谁的气。她只是感到无尽的悲伤。
泪水不停的从眼睛里划落下来,可是她依旧用玛丽莲所教授的,最端庄优雅的姿态伸出手去,对面前的人说:“把他给我。”
两个普兰托人平静的对视了一眼,像是在揣测,齐悦究竟知道了多少。
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齐悦便已经失去了克制。她像个最没有教养的疯婆子一般扑上去抢夺,用力的,嘶哑的喊叫着:“把他还给我!”
她再怎么发疯,也不过是个F级一下,连普兰托人一根手指头都对付不了。
但是她是皇帝陛下的妻子,是这个孩子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监护人。
普兰托人最终把那个白色的箱子交到了齐悦手上。
齐悦将箱子打开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棺材,浅绿色的羽绒衬面上铺满了白色的花朵,那个小小的孩子躺在花朵的中间,静静的沉睡。
他就像齐悦所梦到的那样枯瘦憔悴,灰败的皮肤之下,骨头干细得可以一把折断。仿佛不曾为人一般,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齐悦在这一刻失去了她的支点,整个宇宙轰然坍塌。
她将他抱出来,轻轻的拥进怀里。
她想,无论如何,她也要把他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