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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朝歌走进去的时候,恰好一个文吏抱着卷宗出来,朝她颌首微笑,打招呼:“顾大夫,又来给伊大人例诊啊?”
顾朝歌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转向那个伏案翻阅文卷,愁眉紧锁的人,他看起来居然有些不修边幅,衣袖皱巴巴,腮边唇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近来的天气确实给红巾军的行进造成麻烦。文吏见她只顾看伊崔,会心一笑,不多做停留,抬脚悄悄走了。
“这种天气,前方会死很多人吧。风寒,冻伤,心绞,哮喘……数都数不过来啊。”
安静的室内,她幽幽开口,让眉头紧锁的伊崔悚然一惊,他猛地抬头:“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明显的慌乱。
“刚刚。”顾朝歌拖了张坐墩,在他的案几前端端正正坐下,背挺得笔直。
伊崔见她的架势,不由得有几分头疼:“你……我不会让你出扬州的,外面现在局势未定,危险得很。”
她师兄也这么说,所以强令亲卫将她送回扬州,哪怕劈晕她用捆的也要把她带回来,说不定亲卫队长这些野蛮做法都是师兄事先授令。她了解自己师兄,只要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为她好,他才不听她申诉。
而今伊崔也这样,她简直怀疑他和师兄是事先商量好的。
“既然如此,这枚绶印我担不起。”顾朝歌硬邦邦地说,将那枚医官长的玉印“当”一下砸在伊崔的案几上。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的一招。
“你……”换了旁人,伊崔大可冷脸呵斥,可是面前的是顾朝歌,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再等几日,等放晴了再说。”
“你骗人!”顾朝歌霍地站起来:“三日前我回来的时候你就这样骗我!”因为她在小城耽搁,后来启程,同样走水路回来的伊崔竟然比她先回,她和他要求回小城,他当时就用“拖字诀”搪塞她。
“太危险了,”伊崔顿了顿,“我不放心你。”
顾朝歌默了半晌。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故意这样激他,紧抿嘴唇,整个身体暗暗用着劲,“你嫌我懦弱,所以打磨我,又让我接下医官长一职,那个时候你应该知道,我早晚会随军。”
可是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这样做。
伊崔不敢看顾朝歌那双仿佛燃着火焰的眸子,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身上有种磨不掉的韧性,越磨越韧,越磨越见光泽。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所以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只不过是激发和鼓励她而已。
然而,现在他宁愿她没有这种韧性。他和褚东垣不谋而合,都很想将这个姑娘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要历风雨,只要见彩虹便好。
因为他舍不得。
“签手令吧,你知道在伤兵营里我能起多大作用,你也知道,他们生存的几率提高,意味着红巾军的兵源不会出问题。”顾朝歌将她在路上反反复复想过甚至练习过的话慢慢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自己此刻的稳定发挥。
她真的一刻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安全可靠的大后方,师兄在前方,那么多士兵在前方。而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空有一身医术却毫无用处,见死不救的废人。
伊崔仍在抵抗,他摇头:“近日雪大,不宜上路,你耐心多等几日,待放晴……”
“你不签,我就自己去。你清楚,我一定要走,守城的士兵未必敢拦,他们怕伤我。印放在你这儿,我辞了这职,算不上违反命令。”
她将自己想好的下一招祭出,口气生硬又冰冷,保证传递出坚决无比的信念。
然而这时候,伊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她憋了好几天的,又难过又委屈又负疚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决堤。
他的目光中满是温柔的忧心,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就能听见他忧愁的叹息。
他的表情情人离别一般的不舍,又有几分难言的无奈。见她落泪,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袖中掏出手帕来,递过去。
这不知道是伊崔送给她的第几块手帕,可是这一回顾朝歌没有要,她咬着唇,流着泪,塞着鼻子质问他:“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亲我?”
三日前归来见到伊崔,她连目光都躲着他,明明做坏事的是他,她却生怕他主动解释,让自己连一点幻想都无。可是现在,看见他无意之间投来的一个眼神,竟让她想到送自己走的时候,站在旗舰上的师兄遥遥望着她的目光,顾朝歌忽然意识到,伊崔对自己并非全无感情。
这是一个早就可以得出的结论,奈何她傻乎乎的,又笨又没自信,一直不敢相信这个美好的事实。
她终于问了。
伊崔竟然有松口气的冲动,他从见到回来的顾朝歌起,心就一直悬着,等她那一日追问那夜发生的事情。顾朝歌三天没有问,他的心也就一直提在嗓子眼,三天不落。
“那日我喝醉了,想必你也闻到我一身酒气。一时头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到竟然冒犯了你,我、我向你道歉。”他违心说着早已想好、破绽百出而且渣得不能再渣的推托辞,一边唾弃自己真他娘不是东西,一边狼狈地胡乱去摸手杖,竟然真打算起身向她行大礼道歉。
你骗人!
伊崔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顾朝歌在心里大吼,她发觉了,他不敢看她,低着头到处摸手杖,明明手杖就在木椅后而不知!而且他的另一只手老放在右膝上无意识抚摸,她想起那夜他放开自己的时候也在摸膝盖!
她早该知道,他拒绝她就是因为这条腿!
连亲了她都能反悔不认账,他真是没救了!
某些特定情况下,恋爱能让人心思敏锐,顾朝歌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她大喊一声:“我不要你道歉!”
因她的大叫,伊崔的动作一僵,依然不敢看她,连连道:“不,不,我必须道歉,还要赔礼才行。”
“我不要!”顾朝歌冲口而出:“我只要手令!出城手令!”
啥?!
伊崔呆住。
顾朝歌的脸则因为兴奋而发红,她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聪明得不要不要的,师父当年看中她做徒弟不是没有道理!她竟然能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棒的方法问伊崔要手令,她真是太机智了!
谁在乎他的道歉啊,那种道歉有还不如没有!既然她知道他对自己并非全无意思,那她就继续朝一定要嫁给他的方向努力好了,谁在乎道歉!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当然不是逼他说出真心话,她知道狡猾的大蜘蛛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所以她还不如先解决现下最紧急的事情。
那就是——手令!
手令手令手令,重要的事情说一百遍也不够!
“给、我、手、令!”顾朝歌一字一顿道。她紧紧盯着伊崔的眼睛,大声要求。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气势磅礴,不容拒绝!
第55章 错了不是唧唧是jiang
“你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喝药,记得药不能停。”顾朝歌怀揣终于到手的手令,露出满足的笑容,细心嘱咐着伊崔,一句一句。
而伊崔则懊恼于自己马失前蹄,聪明一世,竟然会被顾朝歌揪住小辫子,不得不应允她的要求。虽然他要求护送她的士兵只送她到较为安全的小城,更远的地方不让她接近,可是他自己也清楚,一旦放她出了扬州,就如出笼的鸟儿,他再也约束不到。
虽然,如果不是看出她真的去意坚定,他不会因为仅仅那件事就同意签署手令,可是毕竟……
毕竟有种被她摆了一道的憋闷感,伊崔憋屈又郁闷地想,难道在她心里,他的真实心意还不如一纸手令重要?这种既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她,又很希望她能发觉自己喜欢她的矛盾心理,折磨得伊崔烦躁不堪,简直想发狂。
“那,我走了啊。”
顾朝歌轻轻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听话,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伊崔不厌其烦地说着嘱咐的话。一面深感不安,一面又深陷于懊恼中无可自拔的他,因为心绪烦乱而没有察觉到,顾朝歌这一眼中饱含的眷恋、惆怅、不舍,不像一个要离开他去往伤兵营的人的眼神,倒像是……要离开很久很久,久得她自己也不知道时间。
拿到手令,今日立刻启程。
顾朝歌将自己房间里想带走的东西全部装上,师父的手札被她宝贝地藏在中衣的内口袋中,薛吉送的那本启玄子注金匮要略也用牛皮包上放进箱笼,至于那本“天下无敌文一刀”……顾朝歌想了想,将微有些皱的书封抹平,抱着它出门去寻吴叔。
彼时,老吴正在司阍住的门房里和几个换班的士兵唠嗑,他翘着二郎腿,一边磕瓜子,一边和听讲的士兵们大谈面相与寿命的关系。既然是吹牛,自然要夸张,据他所言,自己只要看见一个人的正脸,掐指一算便能知道这人能活多久,什么时候死,死于什么疾病。
顾朝歌得了府内巡逻的士兵指引,过来找老吴,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的大牛皮,扑哧一笑:“吴叔,您到底是大夫,还是算命的半仙啊?”
老吴见顾朝歌来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外面落着雪,闲来无事聊天,说得兴起,就夸张了些,哈哈,夸张了些……”
老吴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扬州瘟疫的时候他帮了顾朝歌的忙,老家被辛延占着他不愿回去,红巾军便留他在此蹭吃蹭喝。他倒也自在,常常跟着顾朝歌出诊,教医官的时候也去听,不知道学习效果如何,反正他每天活得挺高兴,身体康健,不摆“过来人”的架子,还很能瞎聊,府中的士兵和仆人们都挺喜欢他。
“顾大夫找我有事?”看顾朝歌裹着斗篷,一身要出门的打扮,老吴兴奋地搓手:“是出诊,还是要看濒死的?”
“都不是啦,我要南下,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顾朝歌将那本“天下无敌文一刀”双手恭敬地交还给老吴,“吴叔,这本书原物奉还,多谢你啦。”
屋子里休憩的士兵之一开口:“顾大夫是否要去伤兵营?我听刘哥说,他们今日负责送你南下,这么冷的天,还飘着雪,水路也不好走啊。”
顾朝歌抿着唇笑:“可是你们兄弟上战场受了伤,总得有人给他们治呀,再冷我也得去。”她眉眼弯弯笑着,整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看起来乖巧又纯善。几个士兵看得呆呆的,心里想着上战场的是自己该有多好,他们不仅想立功,而且也想被顾大夫温声细语地悉心照料啊。
“嗯、哼!”老吴轻咳一声,打断几个士兵的想入非非,他接过那本家传的宝书往袍子里胡乱一塞,随即道:“丫头,老夫随你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份力量,老夫前些日子跟着你也学了点东西的。”最主要是待在太守府真他娘的无聊透顶。
顾朝歌愕然:“吴叔,你的身子受得了吗?”
这话说得老吴不乐意了,他企图撩起厚厚的棉袍秀肌肉,可是捋不上去,只好朝顾朝歌吹胡子瞪眼:“老夫比薛吉那个老头子年轻多了,是颠沛流离吃不好睡不好导致我显老,不过刚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身子骨硬朗着呢!”
当着薛先生的面,有本事你也叫他一声“老头子”呀,顾朝歌莞尔。她想了想,老吴断人生死的本事难得,又学过如何治伤,伤兵营的医官只会缺不会多,既然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