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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淮醒来的时候,雨变小了,却还在下,淅淅沥沥地响。窗外的丁香树花已经开罢,芭蕉叶子一团团地肥绿,被雨打得弯着腰,很疲惫的样子。
萧谏斜蜷在床边的椅子中,枕着自己的臂膀睡得很沉。发髻不知何时散乱了,几缕长长的头发垂在脸颊边,不晓得他梦到了什么,唇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高淮眼光慢慢扫过他精致秀雅的脸,待看到左耳下颈侧一块青色的淤痕时,心中忽然一跳,惶恐起来,试探着叫道:“萧谏!”
待叫到第四声,萧谏才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看他,道:“怎么了?三殿下。”
高淮道:“你……你,我……你颈上的那个……是撞在哪里了吗?”
萧谏“嗯”一声,呆了片刻,揽起桌上的一面铜镜看了看,道:“是……昨晚慌着逃命,撞在哪里也不知道疼……”拎起衣领往上扯了扯,勉强盖住了,道:“三殿下,你昨晚发热,一场好睡,如今已经是过午了。适才洛阳分堂的堂主来过,说赵国兵士正在全城搜捕,盘查极严,林二堂主今晚即到,让我们等着他来接应。你受了伤,我也是昨天和那戚嘉打斗受伤了,行动不便。等他来了,再想法子出去。”
高淮游目四顾:“王婴的人头呢?”
萧谏一顿,道:“我看着害怕,把他扔隔壁去了,您要了我去捡回来。”
高淮道:“不用,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就行。”他迟疑片刻,试探着没话找话:“萧谏,我昨晚做梦了,梦得糊里糊涂的,我没……怎么样吧?”
萧谏道:“您一直发烧,还能出去杀敌不成?不过您说梦话来着。”
高淮道:“我说什么了?”
萧谏微笑:“我太困了,没听清。不好意思。”
高淮动动身子,感觉并无异状,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长出一口气,总算放了心。接着侧头沉思片刻,问道:“萧谏,你刚才梦到什么了?我看你在睡梦中微笑。”
萧谏道:“我?我梦到我回了金陵,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我姑姑带着我和妹妹一块儿在后园子下池塘采莲蓬玩。我姑姑实则才比我大七八岁,小时候她经常带我们两个一块玩儿。”他缓缓转头,看了高淮一眼,却又极快地转开了眼光,又道:“三殿下,这次若能活着回去,让我见我姑姑一面好吗?我没什么亲人了,除了姑姑和妹妹。”
高淮道:“不是还有妹夫吗?”
替罪
萧谏涩然一笑,瞧他的样子,仍是不肯答应,只得怏怏不乐地垂下了头。高淮看看他的脸色,道:“总有一天,会让你见到她的,你放心。”
他沉吟片刻,很困难地道:“昨天那个……是百里蓉?”
萧谏道:“是,他应该是练了什么媚惑的功夫,我听到他说话,脑袋就嗡嗡响,只想犯傻。”心中暗道:“不过我比你强得多,你是真傻了!”
高淮咬住下唇,怔了片刻,缓缓地道:“昨天是我不对,是我先犯傻,倒差点拖累得你送命。以后有了防备,不会这样了。下次见面,无论如何……要杀了他!”
萧谏抬头看看他,心道:“你舍得么?”百感交集之下,却终是未置一词。
黄昏时分,园中忽然多了一群人,中间那人黑衣肃然,相貌秀美,风姿澹雅,温润如玉。正是江南五大堂的惊神堂主林再淳。他身后跟了若干人,其中有五个分着赤、白、青、黄、黑五色衣服,形貌怪异,瞧来正是昨晚出手相助之人,牢牢地守护在林再淳身后,把他从前用的那两个跟班的挤得远远地。
萧谏连忙迎了出去,林再淳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下,道:“田田,你受伤了吧,脸色这么不好。”
萧谏听到这关切之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上去拉住他的手,林再淳就势便替他把了脉搏,道:“是受了内伤,进房来我给你看看。”
两人相偕进了房,林再淳从前的两个侍从跟了进来,余下那五人就在房外守着。高淮连忙起身迎接,林再淳摆手让他坐下,重新检视了他的伤势,道:“不要紧,不是什么大问题。”给他重新处理了伤口,接着捡出丹药给萧谏吃。
萧谏悄悄地指指外面的五个人,低声道:“二哥,那谁啊?没听说五大堂有这几个人物,瞧这往这儿一站的气势,五大天王一样,赶上你们五个堂主了。”
林再淳脸却微微一红,有些尴尬之色,片刻后道:“那是太湖畔无常门门主石幽公子金木水火土五大侍卫。石幽公子他送给我了,他不要了。我也不想要,可他们一定要跟着我。”他软绵绵地道来,萧谏想起来萧雄给自己讲的林再淳那长长的艳史,看着这清逸出尘的人,忽然忍不住呵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忍住。
林再淳抬起美丽细长的凤眼看看他,道:“是不是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萧谏忙道:“没有,我大哥什么都没和我说。对了,我大哥他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过来看看我?”
林再淳道:“金陵一别,我也没有见到他。他传信让我过来跟着你们的兵马,说自己过些天就来。不过我听外面的阿金说的,他去找石门主拼酒,说谁输了就再去把十三旗的七公子的小雪堂给烧了。我看啊,大堂主输得多,石门主每次拼酒都要作弊,大堂主可是实实在在都给喝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握住了萧谏的双手,一股柔和的内力传递过去,在他四肢百骸之间游走,助他调理内息。
林再淳出身江湖世家名门,练得是正宗的内家功夫,偏生性子柔和绵软,不管跟谁交手都下不了狠手,但他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这些动辄打打杀杀的人,神医谁都有用得到的一天,况且他相貌好,脾气好,不挑不捡地悬壶济世,所以人缘很好,远远强过那几个混蛋堂主。
萧谏笑道:“他干嘛老去招惹七公子?”
林再淳叹道:“十三旗占据了长江北的大部分地方,江北设分堂的还只有洛阳和青州,其余地方曾经设过的分堂,全被十三旗给挑了。你大哥那不吃亏的性子,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这两边吵吵闹闹对着干,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这次估计叶七又要千里追杀他,唉,随他们闹吧。”
他顿了一顿,道:“外面盘查极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晚就走。”
众人夜半出城,高淮顺路看了城里城外兵马部署情况,发现赵国的兵力大部分安置在城南、城北两面,成秋枫坐守城南伊川军营,看来相当重视南边的防守。北燕的兵马却集中在城东三川交汇之处。两国看起来似乎狼狈为奸,实则依旧泾渭分明。
待众人掠出城墙的一刹那间,高淮不经意地一回头,看到城墙上的旗杆上挂了一具尸体,分明就是殷殊的,想来成秋枫和戚嘉丢了王婴的人头,愤怒之下,便将他的尸首拿来示众。却不知那史蓬莱逃到了何处。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回头绝然而去。
待出了城来,高淮学着萧谏的样子去抓了一个兵士过来逼问,原来据说成秋枫对北燕的兵士甚是防范,专一下了令,不许北燕兵士入洛阳城,只能在城东驻扎,为此北燕带队的将军刘允对他很是不满。
高淮心中有了计较,随手点了那兵士的死穴,跟着众人离开。
东齐的军营中,兵马已经组织好,整装待发,随时都可以杀向敌军,派出的探子纷纷回报,却均禀报依旧不见三殿下的踪影。杨宝桢心里已经快要急疯了,却硬装出了一副淡然的样子来坐在那里喝茶。
谢昭然的另一个副将钟若塔从虎牢关那边日夜兼程赶了来,他曾跟着高淮在宫外厮混过十年,患难与共过来的,情若兄弟。这般巴巴地跑来只为想见高淮一面,却看不到他家三殿下的影子,于是手中拎了一根鞭子,困兽般在帐中走来走去。走到杨宝桢身前时,就斜睨他一眼,乌黑奇大的牛眼中满是怨愤和谴责之色。在他身前,跟着高淮出去却又提前回来的副将亲兵跪了一地,众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待帐外一声高呼:“三殿下回来了!”的声音遥遥传来,众人惊起,抢着蜂拥而出,抢在最前面的就是钟若塔。他坐在那里像黑山老妖,站起来像汴梁铁塔,果然人如其名。这般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去,是一座移动的铁塔,把余人都挤到了一边儿去。
高淮下了马,还没站稳,就被钟若塔一把抱住了,乌黑的大眼泪水汪汪,巨灵神般的大掌在他身上捏来捏去,上上下下检视一番,道:“小月,小月,你跑哪儿去了?这肩上怎么了?受伤了?桃夭呢?为什么不见他?是不是没有跟着来?这个死哑巴,他倒会躲到京城享福!待俺回头一掌拍死他!谁给你看的伤?你们这帮懊糟军医究竟管用不管用?瞧这绷带缠得是个么子?跟个端午粽子一样!”
这是高淮被他一串炸雷轰得几乎言语不能,低声道:“赶路太急,绷带松了而已。小塔,别说了!”
林再淳跟着下马,伸手把萧谏扶下马来,道:“钟将军,是我给三殿下看的伤势。我名林再淳,和桃夭师出一门,请钟将军放心。”
他黑衣飘飘,态拟神仙,众兵士刹那间眼珠子啪啪掉了一地,钟若塔目瞪口呆,林再淳江湖上好大的名声,他早已如雷贯耳,刚才这一通胡说,也不知他心里存了芥蒂没有,自己却是尴尬万分:“林……林神医,对不起,我这关心则乱,冒犯了。”
林再淳微笑道:“无妨,钟将军是个直爽人。”
杨宝桢已经冷眼旁观了半晌,此时迎了上来,碰到这神仙般的人,言辞忽然间变得极为雅致,态度恭谨热情地让人招呼林再淳和身后的五座天神去用饭休息,比得那钟若塔越发粗枝大叶不成样子。林再淳料得他们还有军务要商议,自己在这里多有不便,便不再推辞,被五座天神拥簇着去了。
丁无暇见萧谏跟着回来,悄悄蹭到他身边,低声埋怨道:“你跟着三殿下跑哪里去了?害我这两天心急如焚的。”
萧谏却不想回答他,顾左右而言他:“老丁,我很累,想去睡一会儿。”
却听杨宝桢在身后不远处道:“睡?先过来!”
两人听他语气不善,均是脸色一变,只得跟着众人进了中军帐。钟若塔跟着高淮落了座。萧谏站在帐中,杨宝桢也拎起了一根鞭子,绕着他走了两圈,萧谏紧张起来,道:“杨将军,末将……末将……这次没有犯错。”
杨宝桢把鞭杆子在手中敲得啪啪响:“你有没有犯错,是你自己说了算吗?你勾着三殿下跑出去,害得殿下受了伤才回来。你知道我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们!如此恣意妄为,你竟然说你没错,难道是本将军我错了?!”
高淮一听不对,忙站起身来,道:“杨将军,是我做主带着萧谏出去的。他在洛阳城中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差点丢了性命,将军莫要惩罚于他。”
杨宝桢回头看高淮一眼,冷冷地道:“不管他做了什么,他这般私自行动,却是犯了大错。不正军法,何以立军威?来人,拖出去,二十军棍!”
萧谏刹那间脸色苍白,他今天实在不想挨打,摆不出上一次大义凛然的模样,无奈之下,哀求地看着高淮,想他接着替自己讨饶,高淮却是哑口无言。杨宝桢打的是萧谏,实则是在给高淮难堪,嫌他作为一军主帅不顾大局出去乱跑,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就只好找了个倒霉的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