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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忙着起身一拱手:“没有,侄儿不敢。”
林如海再招手:“不必如此拘谨,坐下说话,贤侄须知,事有轻重缓急,姑父一时沉浸事,便无暇顾及其他,贤侄纵认为姑父冷酷也无足为怪。”
宝玉忙忙摇手,违心话语却无法出唇,低头半晌,心下纠结良久方鼓起勇气言道:“侄儿惭愧,确是这样想过,还以为姑父于他们一样是,是……”
林如海一笑:“嗯?以为做官都是禄蠹,是也不是?”
宝玉弹跳而起:“侄儿惶恐,侄儿不敢,姑父谅解。”
“哦?”
宝玉急得汗也下来:“侄儿只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想到还有姑父、这扬州知府,这般效仿包拯海瑞好官,与侄儿寻常所见官儿大不相同,可见这为官也有为民做主谋福祉,侄儿万死,侄儿惶恐,侄儿之后再不会了,姑父切勿动怒。”
林如海一笑:“嗯,月余时间,你竟然有如此领会,难能可贵,你且下去把这些日子所见所想,写成一篇文章,不拘什么内容,或是,你对姑父有什么条呈建议也可以,半个时辰够不够?”
宝玉心下大喜,这还不容易,心里正有好多话呢,口里却忙不迭答应道:“半个时辰尽够了,侄儿立时写来,可否暂借姑父笔墨一用?”
林如海一笑点头,推过来自己笔墨纸砚。
宝玉弓着身子,饱润狼毫,略作思忖,一挥而就。就着火烛烘干递给如海,如海一看,通篇蝇头小楷,很有气候,行文也很流畅,心中添了几分欢喜。
少时看完,如海点头:“字写得不错,文章有感而发,有理有据,读起来颇能动人。”
宝玉见如海夸奖,心头大喜,忙着称谢:“谢姑父夸奖。”却听如海话语一转:“不过,这文中有几句以后断乎不能再流露笔端口里。”
宝玉忙作揖:“侄儿洗耳恭听,望姑父不吝赐教。”
林如海手指卷面与宝玉道:“一是这里,‘时逢灾荒,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却来开科举士,粉饰太平,何苦来哉’,这些话文理不错,却说得颇无道理,开科举士三年一选,乃是家法度,并不是一个君王可以任意废弛。就算有大丧,也只能推迟,却不能够取消。
二来,这话有谤议之嫌,想朝廷开科举士,为是为家招揽有用之才,有志之士,让他们为所用,为民谋福,正如你认为还不错扬州知府包拯海瑞一般,乃是关乎计民生大事,何来粉饰太平之说?”
林如海虽说轻言细语,话里含意,却严肃凝重。其实宝玉只是一腔热血,认为灾荒年间,应当举救赎才对,因而便想当然,信口雌黄起来了,他并不了解家运作法度,也不知道那高坐庙堂天子,尚不知扬州饥荒实情,正因为风闻此事,才有了林如海下江南主考之行。
如海点拨,让宝玉深感羞惭,忙不迭作揖称谢:“姑父言之有理,侄儿记下了。”
林如海点头,又指一处与宝玉观看:“还有这里‘禄蠹’二字,堂皇诉诸笔端,十分不妥。”
宝玉再次作揖:“侄儿狷狂了,姑父谅解一二。”
如海继续言道:“谅解这话,尚在其次,少年儿郎,书生意气,热血疆场,这本不错,可是也不能望风追逐,信口哓哓。你既已知错,这便罢了,自此之后,不得再随口提及这二字,入人之耳,便是祸事,贤侄切记!”
宝玉大暑天只觉得冷汗涔涔,再次低头作揖,诚惶诚恐:“侄儿谨记姑父教诲。”
林如海见宝玉知错认错,态度诚恳,这才点头笑了:“好,贤侄以后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贤侄年满十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须知甘罗十二为丞相,有志不在年高。日后遇事,要头脑清醒,不要只看表面,要深思究竟,入木三分才好。譬如贤侄那日施舍食物,动机很好,可是贤侄有乜有想过,你一盒饮食能活人?须知濒临绝境之人,已经人性衰败狼性腾腾了。绝望之下,就会绝地反弹,群起争夺生存机会,这样势必引起大骚乱,其后果贤侄已经看到了。
退一步说,纵有百两千两银,又能支撑几日呢?所以,要救灾民,必须要从长远计,必须群策群力,匹夫之勇,一时冲动,只会适得其反,贤侄要吸取教训才是。”
宝玉大汗淋漓,湿透衣背,愧疚难当:“姑父金玉良言,侄儿叮当谨记在心,谢谢姑父教诲,侄儿诚惶诚恐!”
如海见宝玉已经疲惫不堪,想着他温室之花刚见风雨,不能太过猛烈,遂笑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贤侄回去好好思索姑父今日所说,若有他论,尽管与姑父论证一二。还有,回去把今日该读该背该写该解析文章里理清楚补齐了,就睡下吧,明日功课我会放在书桌上,你明日一早来交作业再领新功课,去吧!”
宝玉寻日见过男人,不是贾赦贾珍那般哄着自己玩耍,就是贾政那样子疾言厉色,就是与北静王交好,也只是谈论风月,吟吟诗词,哪见过如海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之人呢?
宝玉边走便想,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心中顿时生出无限向往:世上竟然还有林姑父这样和颜悦色,通情达理长辈高亲,可叹我宝玉无福,为何竟没缘法生做林姑父儿子呢!
嘴里喃喃自语,嘀嘀咕咕,可惜呀可惜,纠结不已。
回头再说凤姐,那一日送别了宝玉,又与贾琏商量了隐匿财产之法,后又帮着贾琏奶奶哥哥在邢夫人面前敲了木鱼,使得贾琏两个奶哥哥谋得了一份厨房才买差事,从此可以养活老婆儿子老娘亲一家欢喜,唉,这是后话不提了。
话说那一夜,贾母因为宝玉隔日就要远行,心中难安,担忧不已,辗转难眠,只熬到三更天方才睡下了,一觉醒了已经大天白亮了,忙叫鸳鸯,问询宝玉有没有误卯。
鸳鸯也是过了三更天方才睡下,不过比贾母年轻,她一早就起身了,准备送一送宝玉,谁知宝玉已经走去了,她知道贾母醒来肯定要问,所以一早找到晴雯问了个清清楚楚,后又寻了茗烟,详尽问了经过详情。这时见贾母问询,忙着一一回禀,贾母闻听,略略放心,又吩咐鸳鸯道:“你去分派大太太,让她派人去林家接玉儿去,告诉她,多拍几个婆子跟随,哦,就派林之孝两口子带路去罢,他们去过,熟门熟路。”
鸳鸯忙着去吩咐,熟料回来却说,凤姐已经派人去了林家了,而且去就是林之孝家里。
贾母闻言十分欢喜,吩咐鸳鸯服侍起身不提。
再说凤姐,她这里正在跟邢夫人应酬,一时丫头来报,林姑娘到了,凤姐协同邢夫人忙着走到贾母房里,就见黛玉笑嘻嘻靠在贾母身边,三春正在陪同说笑,贾母瞅着黛玉,眼里笑得滴出蜜来。
王夫人如今忙得人仰马翻,加上她树敌过多,无人与她透露消息。二来,贾母撵了房中一个洒扫小丫头到厨房打杂去了。王夫人袭人之后又失了一只好耳朵,根本不闻黛玉将要进府之事,或许闻听,不愿意来凑这个热闹也未可知,反正是人影不见。
邢夫人如今很会来事,得了凤姐知会,不仅吩咐厨房给老太太房里弄了一桌丰盛午餐,还顺势派林之孝家里去接黛玉。
她是公私兼顾,私下已经与林之孝家里谈妥,隔日他们两口子就陪邢夫人兄长秦动身去江南采买。
贾母这里方开席,平儿丰儿提了几个食盒过来,一为凤姐送来了饮食,二为来给贾母黛玉添菜。
一时饭毕,凤姐陪着姐妹们闲磕牙,一边就着平儿手里磁罐儿吃青梅蜜饯。
这日李纨尤氏听闻黛玉来了,也来凑趣儿,陪着说话,见凤姐笑语不断,时不时丟颗蜜饯含着,吃有滋有味,悠闲惬意,十分眼热,尤氏招手叫过平儿,拈了一颗凤姐蜜饯放在嘴里,刚粘舌头,顿时吸口冷气,那牙根上,牙尖上,是酸水肆意,牙齿立时倒尽了。
却说尤氏,面上强忍着一口气,面上生生挤出一抹笑意儿,忙不迭把手剩下一颗青梅蜜饯,亲热塞进李纨嘴里。
李纨张口接着,笑道:“好嫂子今天倒疼我一回。”话没说完,张口就吐,手帕捂住嘴巴,半天方回过气来,指着尤氏恨道:“你个促狭鬼儿,哎哟,可怜我牙,都倒了呀!”
尤氏这才也吐了口里蜜饯,忙唤小丫头倒茶,忙着漱了几口,立时笑弯了腰:“你我妯娌,当然要有福同享了,这还是凤丫头教我呢。”
李纨这里也漱口不迭,埋怨不止,只说近墨者必黑,尤氏跟凤姐搅合都学坏了。
凤姐嘻嘻笑个不住:“你们夺我口食,我倒没说话,你们到埋怨上了,嗳哟,这是哪门子道理,老祖宗,您要替我评个道理,她们两个联合欺负我一个。”
贾母只是笑着乐呵,也不参合,看他们斗嘴取乐。
三春黛玉尤不信,以为三位嫂子玩笑呢,一人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立时眉头皱成一团,几人忙着跑去漱口不迭,姐妹们笑成一团。
唯有贾母笑得开心:“酸儿辣女,凤丫头这一胎是小子无疑了。”又招手叫凤姐:“过来挨着老祖宗!”
凤姐黛玉一左一右依偎贾母说笑,凤姐脸上,白里透粉,粉里透光,笑得神采飞扬,溢彩流光。
三春姐妹尤不觉得,只是开心不已。
尤氏李纨两人面上笑着,一个孀居,一个尤似铁树不开花,心里只是苦哈哈,羡慕又嫉妒。
却说这一番黛玉入贾府与之前心境大不相同,完全是做心情,跟湘云一般,抱着住得好就多住一天,住不好立马走人心态,相比湘云,黛玉更为闲适,来去都无需看人脸色,回家就是主人,不过略显寂寞罢了。
这也不好责备黛玉,说他疯张爱热闹,人是群居动物,黛玉纵然自己不会滔滔不绝,却喜爱有人做伴,吟诗作画,或是一起研究香囊荷包式样花色。是为优秀需要人欣赏,幸福需要人分享。
黛玉这番来贾府做客,依然还是跟着贾母住她原来院子,这次与上次不同是,黛玉除带了一位奶娘,还带来了两位教养嬷嬷。
这两位教养嬷嬷十分尽职尽责,对黛玉何时睡觉何时起床,何时针凿,一日三餐都有定规。黛玉每日必须完成固定针凿练习,其余时间只要不耽搁睡觉,全凭黛玉喜爱,随便去跟凤姐说笑,或是跟贾母消磨,或与姐妹说笑谈诗都可。
只有一点,两位教养嬷嬷十分坚持,就是黛玉每每出门,身边务必有一位教养嬷嬷随行伺候,虽然她们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也不干涉黛玉行动自由,却要求黛玉一切行为举止,都必须在嬷嬷视力企及范围之内。
两位嬷嬷对黛玉行为举止,一言一行,都有严格规范,倘若黛玉笑声略大了,或是跟贾母撒娇过了,坐姿不端,她们目光就会扫射过来,或是咳嗽提示。
好在黛玉声音比一般人要柔弱,除非是凤姐说特别好笑,否则她被嬷嬷们扫视几率很小。
黛玉倒不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被暗示便自觉改过,照样与姐妹们说笑玩耍。
贾母与三春姐妹、凤姐等人,就觉得嬷嬷们有些打眼睛,对她们多有异议。
且这两位嬷嬷,年不过三十,脾性十分古板,据闻除了每年供奉银钱,其他外快一概不收,除非是他主子林如海所赠,别人一概回绝。
贾母凤姐因为不了解嬷嬷们脾性,等闲一般赏赐打发,却被她们屡屡婉言谢绝,坚辞不受,言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受聘林大人,一切依林家规矩办事,等闲之人不在话下。冷僻孤傲,傲视钱财,好几次让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