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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来得可是好慢啊!”
见张彩一身文士的衣裳站在上头,身边竟是唐寅,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上了最后几级楼梯。到了其中一间包厢坐下,见外头只垂着一层半透明的帷幔,他忍不住问道:“为何在这种地方说事,还有,西麓你怎么拉了伯虎到这儿来?”
“我是这儿的常客,至于伯虎么,他是这儿那些姑娘最是喜爱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写了那一出比才子佳人戏更入木三分好戏金陵梦的大才子,到这儿来写几首词曲还不简单么,在这些人当中有些名声,有什么消息不会比厂卫慢。这儿又不是真正的烟花之地,听曲看舞,不少官员也常常上这儿来说事,一来外头声音大,不虞里头声音泄露出去,顺带放松放松。我知道大人很少来此,今日就让我做个东吧!只有咱们三个坐在这里,在人看来,寻欢作乐便远多于密商大计。”
徐勋被张彩这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有心拒绝他这好意,可来都来了,也只能就此作罢。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口说道:“之前让你写信给马大人的事,我只怕一时半会顾不上了,所以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海图和交止军册一定要找出来,此物是永乐年间花费无数方才积攒下来的宝贵资料,将来一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马大人一直都是最开通的人,况且是我亲自询问,他必然会说的。”张彩自信满满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试探道,“大人突然选在这种时候出外,应该不是想暂避刘公公的锋芒,而是打算任其在朝中立威吧?”
“没错,只不过,没有我掣肘,林大人张大人只怕压力会大许多,你记住多多从旁相助。若事有不谐,去走走提督西厂谷公公的门路,亦或者多去外城请教一下前司礼监掌印萧公公。
当然,若实在是那两边都暂时无法,你就去找乾清宫管事牌子瑞公公,看看他有没有办法从皇上那儿打打主意。”
尽管徐勋一开口说出的这三个人全都是太监,但张彩素来是通权达变的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又看着唐寅道:“大人若是不在,林大人和张大人那里,我定然会设法调和。只是,大人往来书信,还是伯虎居中传递更妥当,以来不至于避过兴安伯,二来也可以筛选轻重缓急,此外,明年又是春闱之年,翰林院也快散馆了,虽说是明年,可以我从前在文选司的经验来看,今年就差不多预备了起来,不知道大人对那几位庶吉士有什么安排?”
“湛元明虽说没有王伯安那样倔强执拗,但也不是任人安排的人,再加上他是陈白沙的嫡传弟子,自有人照拂,他的事情不用我们去安排。至于徐祯卿,时人重貌,与其让他在六部之中受人讥嘲,不如让他留在翰林院。那严嵩才学机变虽算不上第一等,却是个有趣的妙人,倘若可以,调他都察院去试一试。”
一句话定了三个人的去向,他方才看着张彩说道:“西麓,你如今年富力强,右佥都御史只是个过渡。既然有的人能够一岁三迁,甚至于一举跃入内阁,你也得做好准备。”
时至中明,确实是循资历的时代,但并不意味着文官之中就不存在越级拔擢,甚至是多次越级拔擢。此时此刻,张彩听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旁边的唐寅含笑拱了拱手道:“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张彩这才恢复了镇定,因笑道:“你也别光顾着贺我,你是执意不肯再科举,否则岂能少得了一个进士?”
“要认那些从前不肯主持公道的老大人为座师,日后时时刻刻以门生自居,我唐寅自忖做不到!”唐寅摇了摇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当年赏识我诗文才学的程大人,虽不曾真的取中了我,才是我真正的恩师。我和小徐遇到大人,这才重获生机,程大人却已经活不回来了!我又不像小徐需要重振家名,一个解元的名头足矣!”
说到这里,唐寅突然站起身冲徐勋一揖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我和小徐这一桩科举弊案的公案,希望能写成一出戏,让哪怕目不识丁的天下百姓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徐勋初听乍然一愣,但随即就回过神来。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唐寅,老半晌方才莞尔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有什么冒昧的,你尽管去写,写成了之后闲园照样首演!别忘了将尊夫人写入戏中,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好戏。到时候若是成戏之日,我一定去邀皇上亲自去给你这出好戏捧场!”
张彩见徐勋倏然就许下了这一连串承诺,最初的愕然之后立时恍然大悟。如此不公之事却被那许多大佬置若罔闻,若是因此传扬天下,对于不少人的名声也是沉重的打击。从这一点来说,徐勋实在是下手极狠!可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被张彩暗自赞叹为心狠手辣的徐勋,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眼神闪烁地说道:“我听说康对山也是同样擅长写戏,你去和他商量商量,一块再给我写一部戏。同样是本朝的真人真事,便是谥号襄敏,一度封威宁伯,战功赫赫最后却被夺爵的王越。回头我再把他的诗找了给你,慷慨悲歌,有河朔悲壮之音,大大胜过如今那些无病呻吟粉饰太平的诗句。就因为他一度结交阉宦,便抹杀了他的功绩,天底下没有这样不公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紧跟着就是一个嘿然笑声:“好啊,原来你躲着我跑到这儿来密商!愤愤不平说谁不公呢,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第四百九十章十面埋伏,美人胆
随着说话声,帘子一动,竟是朱厚照笑嘻嘻地进了包厢来。只见他身上披着猩红色姑绒大氅,里头是一件酱紫色大袄,下头着一双鹿皮靴子,头上却光着脑袋,没有戴头冠帽子,乍一看便是个寻常未及冠的贵介少年。他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见面前三人全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便越发洋洋得意了起来。
“怎么,徐勋,你没想到朕能找到这儿?嘿,只能你算计朕,就不许朕算计你?朕一声令下,厂卫满城一跑,还能不知道你在哪?”说完这话,朱厚照见徐勋眼睛瞪得老大,他这才笑嘻嘻反客为主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旋即放下酒杯说道,“不和你们开玩笑了,是谷大用正好要赴你的约,结果被朕一揪,当然说了实话。”
这时候,谷大用方才从外头进来。因为这是龙蛇混杂之地,他特意在下颌贴了一丛胡子,搭配着那肥胖滚圆的身材倒也是相得益彰。他苦笑着冲徐勋拱了拱手,这才干咳一声道:“皇上都问了,我这也是没法子方才吐露出来的。至于平北伯你留在外头的护卫,一个个都认识皇上,皇上既然要进来,也就曹谦那小子胆大些咳嗽了一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候,徐勋方才慌忙站起身来,暗想幸好他原是不想大材小用把曹谦当成护卫,可架不住那小子说什么应为该当,今天也就带了曹谦出来,否则万一提到什么要命的话题时给朱厚照听到,那岂不是太倒霉了?
而张彩也连忙拉着唐寅要下拜行礼,朱厚照却随便一摆手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指了指空下的位子吩咐三个人坐下,又努嘴示意谷大用也坐了,他这才问道:“好了,今儿个这里没有皇上,你们统统都叫我朱公子!好了,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你们刚刚说谁不公?”
见朱厚照对不公这两个字如此敏感,徐勋情知这是小皇帝最恨的一条,当即笑着把唐寅的请求和自己的建议说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朱厚照眼睛大亮,若有所思地摸着微茸的下巴,突然开口说道:“我一直就在想,当初徐勋你借着唐寅那一出戏,硬生生把舆论扭转了过来,促成了你和沈姐姐的好事,足可见这是一招最好的妙手。用真人真事来排戏,若是把握好了,就算写史的是那些文人,可在民间的影响却非同小可。这两出戏要写,不但要写,而且要写好写轰动!”
听到这里,徐勋少不得对唐寅笑道:“伯虎听到了没有,这回可是金口玉言!写这种涉及朝纲大事的戏,一个不好不但要被御史弹劾,被厂卫侦缉,如今你却后顾无忧了!曲艺杂剧大家多得是,可他们却没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要想一出戏红遍大江南北,也是要看机缘的,可只要皇上肯捧人,谁能盖得过你去?”
唐寅知道自己那一出戏不同于徐勋的《金陵梦》,毕竟赵钦的案子是已经定了的铁案,而弘治十二年那场科举弊案却一直含含糊糊,纵使他和徐经平反,与此有涉的人也大多数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可终究用这样的方式翻出来,会引起轩然大波。而王越就更不用说了,朝中讨厌这个特立独行却战功赫赫,而又和权阉过往甚密的人,远远多于钦佩其功绩的人。
这不啻是一场另一条战线上的战争!
朱厚照却没想得这么深远,此刻听了徐勋的话,他笑呵呵把酒盏一放,就重重点了点头道:“徐勋说得对,你尽管放胆放手去做,万事有朕给你撑腰!刚刚徐勋还说了那个康……康海对吧,一个状元加你一个解元,此外还有那几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这阵容够强大了!”
小皇帝这话,可谓是和徐勋说到一块去了。尽管最为偏激的李梦阳已经被贬去了山西,但七子既然能在李东阳的茶陵诗派之外另立门户,不但文学上头打出复古的旗帜,在政治上头,又怎会没有自己的野心?既如此,把当初那些老大人的不公一桩桩展示于人前,这也是打出己派的政治旗号,为己派吸收新鲜血液的最好手段!
见唐寅连声答应,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泼墨挥毫,徐勋闻弦歌知雅意,便笑着说道:“看来今天伯虎你这心思也不可能在这儿的歌舞上头了。这样,你去见见康对山和徐昌谷,和他们商量商量,改日和其他几个人再聚一聚,尽快起头吧!”
朱厚照自顾自地拿了一块点心暂且填了填肚子,见唐寅果真是行礼后匆匆走了,他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彩说道:“张彩,听说今天这地方是你定的?这本司胡同我也来过几回,就连大名鼎鼎的几家院子也都进去逛过,大多是赤裸裸的声色犬马,喧闹得让人头疼。这儿的歌舞虽说也声音大,但刚刚一路观来,倒是有些格调。”
刚刚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说戏,张彩自然就闭口不言,此刻朱厚照既然问他,他便笑吟吟地说道:“那是当然,这本司胡同这么多楼阁,只有这一座是伯虎给她们写过不少词曲。伯虎当年革除功名回乡,一度流连苏州各处青楼楚馆,写这些词曲是最擅长的。艳而不俗,娇而不媚,自然不同于其他庸俗的词曲。”
“原来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紧跟着却嘿然笑道,“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想来是这些地方的常客了?上次丘聚还提到,你家里妾婢甚多,我看你面色红润身体硬朗,倒真的是看不出来。”
这要是换一个人被皇帝问到自己的私事,不但尴尬难免,恐怕还得去思量这般传闻会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什么影响。然而,张彩做事精干一丝不苟,在这种小节上却非但不在乎,反而毫不避讳地说道:“臣从年轻的时候就有这重色的毛病,几十年下来,已经没奢望能改掉了。幸好臣妻大度能容,臣方才能有这样的艳福。如今家里除了老妻之外,妾婢之流不下十人,臣家境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