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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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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的是当中的李澄光。
  当值时间,中书省的同僚兼上司如此表率,我也不好多说。想了一下,审慎的道,“周大人得皇上隆恩,确实值得恭喜。”
  李澄光笑,“那便一起去看看,还缺什么添置。”
  却实在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头,“合该。只是苏鹊今日……”
  “哎,苏大人与周大人兄友弟恭,此时可喜可贺,断不会推辞。”
  这句话堵了推脱。抬眼一看是郭怡,站在人堆里谈吐自若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撇弃偏见,与中庸之徒相处融洽了。
  前后四辆马车,拥堵在安贤候旧邸。
  婚事在即,帝王的姿态有所改变,门口看守的禁卫早已撤走,府内闭门思过的主人,也升格成为静候佳期的驸马爷了。
  这座朱门深掩、白墙墨柱的宅子,不久前还是搭白棚挂祭幛的地方,如今被大匹的红色绸缎不计工本的披挂着,像是一个老迈,头脸换了新颜。
  屋里还有别客,看来我们已不是头批。座上首先是鸿胪寺卿陈荀风。方才朝会讲明,安贤候故去,彼婚庆时男方家的高堂将由他代理以免失了吉祥,大概是提前过来,好做些安排。
  定襄王和宗正寺卿在院中说话,不时对着四周指点一下。南省尚书令的门生官员、礼部周子贺的手下司隶,三两聚着自在言谈。难为周府的管家在突然多出来的大人们周围跑来跑去,忙着听吩听嘱,还要递茶倒水。
  人群里周子贺着着常服,居中而站,对众人有问有答,面上却一副神情淡漠的样子,好似他同样只是檐下一个匆匆过客,而并非坐镇此间的周氏家主,还有那不日里将来到的红事主角。
  寒暄之后,他也并未有意和我们多言。
  李澄光他们明显还有继续叨扰的意思,我在人群中站不住,则捡了一个空子,绕到了厅后去。
  八月八,青子咬。
  一路上心里都在默念,这句真正会把这里染红的话。
  诺大的后院不时有进进出出的下人,忙碌的布置着喜事将近的府邸。
  去年为了那块无缘的兵符,曾从范师傅处取得一幅周府地图。几进院落,台阁花苑,都细致标绘其上,彼时伏案整夜研磨,至今犹然印象深刻。作画的暖阁,宴客的后花厅,潜入的便所,乃至先尚书令大人,那一处独进的小院……
  有几个仆从在里面劳作。
  “这是在做什么?”
  我问他们。
  我想周肃夫离开京城的时候定然已经对这儿做过清理,因为在尚书令大人的心里,大概并未种下再回来的愿望。
  所以这一进院子空落落的,门扉紧抱,窗棂灰蒙,原先散落的盆栽花草,也早就移到了别处。
  若不是当中这一株老树劲瘦如昨,还当真认不大出旧貌。
  其中为首的人放下锹,见着官宦摸样的来客,揖了一揖说,“大人,老爷屋里的这棵腊梅最有灵性,老爷方去,它月前就跟着枯死了。可这不,为了讨足点喜福,少爷命小人几个赶紧给掘了,去去晦气。”
  好啊。
  掘了干净,一了百了。再没有口头兄弟貌合神离的龃龉,再没有虚伪友人树下捉赃的难堪。
  坑已经掘得很深。仆从几人合力,残败的古木一会儿便摇摇欲坠,在领头人一声吆喝之下面西倒地,最后的几片干瘪叶卷儿扑簌扑簌的蹦落着四散,空气中隐约扬起一股腐朽的根茎味道。
  我皱着眉,将一片沾到身上的叶子拣下。
  “大人,不如您往旁边站站……小人得回填了,土灰太大,别脏了您的身子。这儿还要置下凉棚。”
  我让开了位置。周肃夫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花园,在整座周府地理位置的正中。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婚礼的宾客席,必然在这近旁,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宾客席的主桌,那么,必在此中。
  斜阳的暖光铺洒在脚旁翻掘的新土上,一边铺陈直至花园对面的红毯,色艳如血。
  我抬头看了一眼蓝天。
  青青白白处,泾渭分明。
  周肃夫啊……
  你瞧,这就是你的报应!
  你太自大,太轻率,太早亡——所以你赌上家族和声名栽培守护的人、转眼将血洒你的前廊,这样的结局,何得瞑目乎!
  ……
  大风起兮,树影婆娑。
  却见吹起的凉意,将檐下一路的桑榆卷了个纷扬漫天,随风晃动的枝条,纠结成难解的簇团。
  我愣愣的瞧着。呼吸里逐渐充斥了尘土的腻味。天色疾速暗沉下来,云层低低的伏在天边,像一排俯卧的墨兽。
  转眼间,竟一副要刮黄沙的样子。
  身边走动的人多起来。有人大惊小怪的嚷嚷,有人匆忙搬运着东西,有人奔跑的时候会撞到人。这时候有个力道使劲拍我的肩,“起霾雾了!不知道进屋避么?”
  大风里用力睁开眼睛去看,是昨日才见的友人,手里还抱着弦琴。他身后五六个同样打扮的师傅,正踏着红毯一路小跑,匆匆避风到小院墙角来。
  “我们在此排演!你干什么来的!”
  风太大,张之庭在耳边吼着让人听见他的话。然而他满面急惶之色,却比发出的声音清晰太多。“傻了你!站着干嘛——”
  我对着肆虐的疾风张着嘴。半晌,指指天,扯着嗓子答他,“你看见了吗!”
  “——什么!”
  “尚书令大人……”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笑而未答。
  转身顶着风往前走,漫天浑浊之气,老有些莫名的东西荡在空中打上身脸,身后还有人用力的拖拽着,拖我的后腿。
  推不开他,只得费劲挨着檐角挪动,手扒在院墙上,模糊瞧见身边的桑榆——整棵压弯了腰,枝条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乱摆,发出乎扯骇人的响动。
  “你疯了!这时候还要去哪!”
  张之庭力气大的离奇,挣出了一只手,另一只又被他拉住。再来竟是抱住了我的腰,那向来宝贝的乐器,也不知被他摔去了哪里。
  推搡间谁也无暇前顾,一个不防——凌空甩过根大枝正打在头脸上,眼前一阵金星四冒,耳边嗡嗡作响。
  两人挨着跌倒墙根,半边脸顿时没了感觉。
  “我要进宫!”
  缓过劲来,发觉张之庭竟还抱着我的腰不放,心头不禁大怒,只顾拍打他的手,打着跌爬起来,“我要进宫啊!”
  “为什么!”
  后边的人动作更快。
  因为……
  黑气四塞,衣裳涨大如鼓,一时间咫尺而不见真颜。几句话当空嘶喊着吼过,人吃了满满一嘴的土。
  眼里也进了沙。
  就在腰上劲力一松,我几乎能挣脱的时候,又有人猛的扑过来,结果两边的力气一使,整个人贴饼样给按在了墙上。那新来人大喊的唾沫星子,几乎都喷在了我的脸上,“来人保护苏大人!”
  沿途屋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的作响,击碎的瓦砾下雨般的往下掉,砸在人的脑壳上。有人把不知是外衣还是毯子之类的东西搭在头顶,用力按着我的头。
  终究进了附近的屋子,房门一在眼前阖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和咆哮嘶吼的狂风就被隔绝在外。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定襄王一身狼狈,满面灰尘,也顾不得其它许多,“起黄雾啊!你们还在外面作甚!没看见下人个个都跑得没影了吗!”
  也顾不得屋子里的其他人,我揪着他,紧紧盯着他,“天降不祥,后天的仪式还作吗?”
  “你……”
  定襄王迟疑的瞪着眼,一个“你”字开头,半晌未曾接话。我心知大概是此时满头枯叶,状似疯魔的样子太过骇人,看来就不似个能共语的常人,可是已等不及,“说啊!王爷!”
  “我哪里知道!”
  定襄王一急,干脆甩手推开,面色暗沉难辨,“京城起霾雾也不是没有过,轮不到我等在这妄言,待皇上归来后,一切不是自有定论!”
  整屋皆是无言。门外风声却摧拉枯朽,如同万马过境,烈烈不休。
  “子贺但听圣上安排。”
  背后一把沉着的声音就在这其中响起,平静得不合时宜,“如果君命不改,还望各位海涵陋室残破,仍能不吝出席。”
  心又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渐渐转小,天地隐约有平复的迹象。屋里的人纷纷松了气,三三两两的交头说起话。
  我仍然看着定襄王。
  旁人的议论,全不入耳中。定襄王方才说的话别人也许没有听清,可是我靠他最近听得最明……他的话里,什么叫做归来?
  定襄王始终避着我的目光。
  外面天光越来越亮,几乎恢复了傍晚的晴光。几点雨滴打在窗纸上,却稀稀落落,没有了风疾时磅礴的气势——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的时候,定襄王转头偏向西方,轻声舒气,“皇上在晋陵军营犒军,稍晚便归。”
  就登时觉得腿一软……
  若不是身后张之庭反应快,差点坐倒地上。
  晋陵军营,晋陵军营——
  返京神威军的大营……
  不能乱。
  不能乱啊。
  “苏鹊?”
  定襄王的眼神已经带了惊讶和诧异,我扶着张之庭慢慢站起来,低头摆手,避过他伸臂探来的关切。
  明明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此时还要装模作样。谁也不知道,我却必须镇定,因为只要此刻的言行稍有不慎,就会害了他人。
  好在恰在这会,额角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液体缓慢流下来。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也有数。
  “这……方才打到头了?”
  定襄王张望着,本不确定的语气,在一个停顿后焦灼起来,“来人,大夫呢?周大人!快叫人来看看!”
  这下连主人也惊动了。黄风过后诸事皆忙,可怜那一个万般无辜的准新郎,还要被到贺的王爷吆喝着,分出心招呼砸伤的客人。
  其实只是瓦砾掉落不巧正中,一点破皮的伤。但我一声不发,闭目坐在太师椅上由人清理,就连其间张之庭掐住我不放的手,也未曾费力去挣脱。
  我需要时间冷静想一想。
  顾不得许多了。
  乱轰轰闹过一阵之后,都看出左右无甚大碍,才得以向主人辞行。
  周子贺自然要客气一回,但张之庭收到我的眼色,跟着站起来,向王爷和尚书一拱手,“周大人府上尚需要时间收拾,后院的琴乐演排也不得不延后。正好下官和苏大人有手谈之约,送行之事就一并代劳了。”
  他应对得自如。
  两人上了车。
  帘子一放下,我便压低了声音,“之庭,今日苏某一事相托。”
  马车轮子辘辘转动,轧在京城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轻微摇摆着晃动。
  对方闻言好似僵了一下。既没有立即接话,也没有启口否定的意思,反而是陷入了无声的沉默中。
  我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了额。
  记忆里,有过插科打诨,有过彼此挖苦,却从未曾用过这样慎重的口气,和对方好好说话。相交几年过去,更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等着他的沉默,心里却打起了鼓的时刻。
  ……是不知晓啊,在他心中的苏鹊,那份把酒闲聊、对弈合奏的交情,究竟重在几何?
  马车又转过了一个路口。
  我们的身形都跟着转弯的弧度而朝外歪斜。张之庭的头借机从车厢的阴影里偏过来,才发现那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瞳仁在夕阳末尾的霞光里,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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