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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齐国赏识他、赵国构陷他、魏国冤屈他,这人物今日虽小,他日,或许反而是间道中的一颗好棋。”
他哼笑一声,又喝了口茶,问道,“那射箭的女娃娃是谁?”
“她是范雎曾收留的孤儿。郑安平对我说,自范雎被囚,她便有意劫刑场,我自是顺水推舟,只应承她会安排接应。抛头露脸的事,我们自然做的越少越好。”
王稽转头凝着红衣女子的脸,笑说,“甚妙。。刀不出鞘亦可谋事、方为上策。难怪公子市赏识你、虞从舟眷爱你,果然,不单单是因为楚姑娘的倾城美貌。。”
楚江妍神色怔忪,虚笑一下,未再言语
……
日暮天凉,大梁城郊一座半荒驿站院门紧闭。
蓝布衣女娃摸着院墙,一步一挪捱到门口,忍痛抬手、急扣大门。
门吱呀打开,女孩失了倚靠,跪倒在地,“范大哥呢?请让我见见范大哥!”
范雎此刻俯躺在侧房木榻上,昏昏沉沉,胸中气血犹自蒸腾不灭,背上棍伤如滚水烫灼。却于耳中似梦似幻听到这一句,登时睁了眼,猛一撑、强坐起来。
两扇木门哐啷被推开,跌跌撞撞扑进一个蓝色身影。女娃瞧见范雎,满目紧张忧心稍稍缓去几分,几步趔趄,跪在他榻边。
范雎那一撑一急,扯裂伤口,此时痛感直趋百脉,他本已精神干涸,这一耗散,顿时萎顿下来。好在蓝衣女娃见状以肩相顶,他无力地瘫伏在她的肩上。
“怪我。。连累了你。”他气若游丝,伸出一臂,微微拢在她背后。见点点滴滴刀伤血迹将她蓝色衣布染得发紫,心中酸痛得睁不开眼。
女娃此时与他肩首相扣,他背上笞伤狰狞密布、刺进她双眼,她再忍不住、两行泪扑簌簌落下。
“为何偏要我等到三十杖?为何不让我早些救你?!”她靠在他耳边,语声极轻、苦涩难调。
范雎的声音亦轻、却混着一丝冷戾薄傲,
“因为我必须让秦人全然地信我,必要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已被魏人逼上绝路,这样我才能毫无可疑地入秦。”
女娃闻言,泪水愈烫,再不言语。
范雎忽然几声猛咳,催心催肺,咳出一口血来,抚在她背上的手失力滑落,他渐渐神随魄游,不省人事。
“不能睡!醒醒!你撑住,一定要撑住!”他隐约听见她嘶声力竭地喊着、用力摇晃着他,但只怪他平日太过清醒,此刻却只剩沉沦
……
二更夜,一处地窖幽室。
白日里那绝美的楚姑娘立于幽室正中,一袭红衣映得陋室生霞。她淡淡挥了挥手,两名黑衣人拖过一个昏迷不醒、浑身是伤的女子,扔在地上。
楚江妍身后的那名医傅向前一步,递了个瓷盒给她。她从盒中取出一枚沾染墨色的银针,又拿了一刃薄刀给右侧的黑衣人,说,“割开她左臂的血脉。”
一刃割去,地上女子身上微微颤抖,双眉纠缠,从胸口哼出一声,痛得睁开了眼。
视线方有些清晰,就看见一个如仙子般美丽的女子、握着她的左腕,要将一枚毒针刺入她臂间。她顿时一惊,抽搐着要缩回手,反而被两名黑衣男子更结实地按牢在地。
“怎么,小令箭,要做死士营的死士,却怕毒?”美貌的楚江妍盈盈一笑,桃花面、冷若霜,“埋进此毒,我方能信你此生再无反悔,悔则必死。”
地上那叫作小令箭的女子默不作声,泪水溢满眼眶,看见臂上血流蜿蜒而下,自知别无选择,忍下喉间酸梗,哑声问,“还有多久。。会毒发?”
“每年春分至清明那十五日间。”
“每年?”小令箭怔怔抬起头,望向楚江妍清冷完美的侧脸轮廓。
“这毒叫‘命追',自然追随一生。每年春分开始发作,会肤烂骨裂,痛是痛些,但只要你当年表现得当,死士营自会给你解药,熬到清明时,毒性便会弱去,伤处亦会自癒。”
如仙般的美女微微笑着,那笑容却似地狱寒冰。小令箭胸口沉凉,垂下眼,问,“若得不到解药,又会怎样?”
“十五日内肤溃如脓,骨碎千段。捱到清明,受万蚁噬肤,万刀刃骨之痛而死。”
十五日。。那应该足够寻一把尖刀、自我了断,痛快往生的吧。小令箭心里存了这一丝侥幸。
楚江妍见她不再言语,又握上她左腕。这一回小令箭没有挣扎,只是双眼木木地看着她。
楚江妍拿起那枚毒针,略微拨开她被割开的皮肤,将毒针深深一扎、埋进她的血脉。
毒汁浸血,顿如沸油浇灌,一阵剧痛在她脉间穿梭肆行,漫向她四肢百骸。小令箭浑身痛苦地抽搐,五脏肌骨、无有一处不似在火中灼烧。而黑衣人的两双大手重重按着她肩胛,令她全然挣弹不得。
痉挛间她睁大双眼,盯着楚江妍,紧紧咬着牙。捱到眼前一片漆黑,她终是吐出一口血气,软了身子、闭了眼帘、失了意识。
☆、岂曰无衣
三年后。
邯郸,赵王王宫。
赵王自九岁时得先王禅让、继承君位,如今已近一十一载。自幼拢霸朝堂的权臣换了一岔又一岔,可还是没轮到他这个王。
女子独守空闺十一年也早成怨妇,何况王乎?于是赵王近来愈发疏于朝政,懒散在宫中。只称病体有恙,已有大半个月“上不得朝”。
抱病就抱病吧,偏生赵王连装一下都懒得,每日里提了个鹦鹉笼,在各宫妃处来回流连,嘤笑酥风,此起彼伏,宫中每日温暖洋洋。
宫妃们倒欢喜得紧,日子虽则囫囵,但总比从前王上心有大志时、成天只与虞从舟虞中卿卯在正殿或书房里强。
所以说宫里的女子们难免有点短视,跟宫外的一个男子争什么酸,纵然那男子容貌俊美得、连一整宫的女人加起来也难及他七分别致气韵,他不还是在宫外的么。
相较起来,朝中老臣们就比较善于透视。若赵王日日装病不起,或全盘撒手政务,倒让人怀疑他那般装龟迂回、所为何来了。而如今,见赵王称病却不装病,理政却不勤政,心道赵王似乎是真的,低了心气、恋了香泽。
不亲见总不放心。这一日,当朝相邦奉阳君李兑携了几员心腹老臣入宫求见,赵王急急忙忙换了王袍,恋恋不舍地离了香月宫,直奔瑞和殿,好歹没叫李兑久等,李兑甚是受用。
一张口,方知此来是因秦人要求赵国割地敬献,以换安泰。赵王皱眉摊手,“就没别的好法子了?”
李兑并几员老臣分陈利弊,宛如流水作业,大抵不过是秦人连年犯我西境,不久前又夺我王公、符逾等地,实力有差,若此时强争不从,只怕又惹出战祸,乱我黎民。
赵王越听越没了声音,只答过几句,“也是”,“寡人知道”,再无他言。
倒是赵王的那只鹦鹉听李兑一众滔滔不绝,愈发精神,往往重复李兑话语的最后几字,引得赵王不时哈哈大笑。李兑等人面面相觑,抽了抽嘴角。
近侍蔡小六适时地端上一碗药汁,给赵王应应景。众臣瞥眼细看,赵王在人前亦懒得装装样,抿都不曾抿一口。
殿内空气渐渐沉滞,正此时,忽听得门外侍卫朗声道,
“虞从舟虞中卿殿外求见!”
一听这名字,各人心中仿佛扎了一针。殿上那些小宫女们脑中立刻嗡的一声,千弦万弦都纠在一处。好久没见虞公子,小宫女们心中饥渴、脸上想笑,眼光直直凝着殿外,愣愣地都忘记给赵王打扇,反而花痴地把扇柄往怀里抱得更紧些。
“宣!” 赵王不可察觉地蓄着一笑,侧过头,满意地对身后的蔡小六眨了眨眼。
方才从香月宫到瑞和殿的路上,赵王也这般对蔡小六眨了眨眼,蔡小六即刻心领神会,马上差人去宫外虞府传信,请虞从舟进宫觐见。好在一来一回没花太长时间。
李兑等人嘴角又抽了抽,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虞小子偏偏这时入宫来,难不成、他和赵王还真是心有灵犀?诸人耷拉着老脸,斜目看向殿外。
那鹦鹉自从听见“虞从舟”的名字,好生不自在,拧着臀,抠着喙,不住聒噪:
“虞从舟,心上勾,君好逑,王同舟。”
几句鸟嘴里吐出的狗牙、唬得宦官宫女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哪个壮了胆的宫妃,竟教小畜生学这般酸词,一并将平原君、赵王都讽了进去。老臣们心中讥笑,倒要看看赵王脸面可伤。不曾想,赵王只是悠悠哂笑,伸了一根玉指,透过笼隙,刮了刮鹦鹉的喙。
殿门外,一袭睿雅的身影遥遥登上秀水桥,清风拂过,微卷的额发摩挲着润玉般的脸颊,广袖袂裾在他身后飞扬,似有仙气、踏云出尘。
虞从舟一身银杏色衣装,襟口袖口镶着紫色亮锦,衬出他三分矜贵,三分灵毓。
踱过秀水桥,他进得殿来,俯首叩拜。赵王一声免礼,虞从舟起身站定。
他抬眼所见,一座黄金台,一帘银丝幔。一只绿尾鹦,一挂红桎笼。一缕香氛暖,一碗苦药凉。一位少年王,一排老权臣。
熟悉的銮殿,只是近来久违。
赵王等的就是这捡球之人,自自然然就把李兑扔来的黑球扔给了虞从舟,“献城求和,虞卿以为如何?”
虞从舟便自自然然地答道,“万万不可。”
每次都是这虞小子跳出来唱反调,李兑怒道,“若强拒不从,秦国再兵临城下,到时失了城池死了百姓,难道虞卿背的起这个责任?!”
“不战先怯,奉阳君未免太看低了赵国军队。今年若献城,明年秦国必定故伎重演,赵国岂非年年被动、再无转圜?”
虞从舟缓缓抬眉,神色清蔚简令,语音却铿锵逼人,
“不错,符逾一役,秦国的确夺了我们两座城池,但我赵军至少也拖着秦人苦战了三个月,秦军亦死伤难计,是以疲惫退兵。如今秦人逼迫赵国献出的城池,分明就是秦国兵力尚无力夺取的。若秦军未出一兵一卒,赵国就听命拱手奉上两座城池,岂不是太骄纵秦人、更让天下诸国小瞧了赵国?!”
李兑哼笑道,“秦国亦派使者前去魏、韩二国。若魏、韩向秦人示好,献出城池并与秦结盟,那赵国必定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赵、魏、韩三国本就同根同气,这几十年来更成唇齿相依之势,绝不会甘心情愿与秦结盟,三国都心知肚明,秦人欲与三晋互相结盟是假,想要分隔孤立、各个击破是真。倘若奉阳君当真要送这两座城池……”
虞从舟向赵王踱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礼,恭谦道,“从舟想劝王上将这两座城池送与魏、韩两国。魏韩既知赵国绝不屈服秦国,必效仿相从,如此可更增三晋盟好,亦可树立赵国在三国中的领袖之位。秦人若见三晋稳固、同心对秦,必不敢轻易出兵。赵国即可换被动为主动,反使秦人烦忧。”
李兑怒气郁结,一下子又想不到说道儿,转身瞪了身后几员老臣一眼,郑大人只好硬着头皮出列说,
“先王曾派楼缓入秦为相、暗中为间。此番楼大人亦遣暗使传来消息,要我们务必献城。楼大人既在秦廷,必有内见。微臣以为……”
郑大人还没想好‘微臣以为’的话,虞从舟轻悠悠开口道,“楼缓入秦为臣已经十余年,郑大人又怎知楼缓不曾被秦人勘破,利用为反间呢?”
“这……”
“再者,”虞从舟优雅一拂袖,视线悠长似在思量,“楼缓本就是外夷人,并非赵人。他若早生二心,欲做间中间、以图两边渔利,也并不出奇。”
“虞卿说的甚是。”赵王频频点头。
见一众老臣再无吭声的,李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