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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诸百姓、士民皆自由东向西,沿街各户设香案放鞭炮迎送。太子御驾途经之处人们顶礼谟拜争向相看。
太子刘育碧着黑色朝服坐在銮舆内,眼望车辇外,眼前景象甚是威严庄重。
太子这次出巡,不仅有宗正寺、卫尉寺、光禄寺三寺的官员护送,禁军、大司马本身的司事,将军等人携带了铳手与箭手保镖数百人,另有太监侍从等人在左右侍侯,一路上为之侍侯焚香。如此豪华排场的奢侈之行,当然非太子本意,也早已超出了他前十次往咸阳出巡的规格,朝中官员更是闻所未闻。
大司马曹德还尤喜禁军威武排场,竟然自己一身上下甲胄齐全,光闪鲜亮,骑名马佩战袍昂首随行,真是车马仪仗威风凛凛。
这一路上穿州过县,早早事先派前行的人员入城通报了,当地官员再竞相巴结迎来送往,可是大大耽搁了时间。
临出长安之际,众多官员至城外长亭处鉴别送行。
众人见礼完毕。庄简登上车辇,后丞相秦森紧走几步,与他亲自挽了朝服,眼不笑却脸上皮肉却笑:“周大人一去千里,老臣盼着周太傅凯歌还奏。”
庄简道:“右丞相请放心,周维庄定会遵守诚信,否则就无颜再见丞相了。”
秦森道:“我有一侍卫已隐身侍卫中,以在危机中护卫周大人,请你放心行事。”
庄简心想是欲图事成之后杀我灭口吧。他两人窃窃私语几句即点头应承。
庄简爬上了车辇,他突见人群中有一人也在百姓中跪地送行。他在车上站的高看得远,突然心念一动,伸手招呼了那人走近。那人踌躇了一下战战兢兢的蹭了过来。几个近侍引来了那个人。
他外貌英俊就是脸色灰白,看着旁边官兵禁军们不免慌乱失措。那人正是四郎。
庄简伏在车上问他:“大理寺不再找你麻烦了?”
四郎此刻再也不敢耍刁:“那个右丞说了,再看见我在长安冒头做生意,就抓我去宫刑。”
庄简抬眼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廷尉罗上卿。罗敖生与太子饯别。这二人神色自若脸色平和,那日失态翻脸过后,再次见面却还是神清气爽。两人正说话时都突然瞟见了庄简在车辇上跟四郎叙话,他二人不约而同的都停住了话顿了一下,随即又转了视线,面不改色继续寒暄了下去。
庄简伤了脑筋,说:“既然这样,那你就近去洛阳吧,我介绍你去投奔一人。”
四郎脸色顿时吓得惨白:“不行,他们说再看见我跟男人上床,就直接砍了脑袋不教我活了!”
庄简道:“那人严厉些却不好此道。他以前曾托我为升官走门路,欠了我大笔的人情,你自管说周维庄叫你投奔他,他一定会爱屋及乌酬谢你银两的。你得了钱后,好好的做回正经营生吧。”
四郎道:“反正我也无路可去,那就听你的。”
蔡小王爷跟太子分手心情郁郁,突见他跟这个四郎藕断丝连腻腻歪歪,红着眼圈怒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倒是连相好的去处都安排好了,你是不是还嫌板子挨得不够啊!”
庄简脸一红,不敢说了。
曹德大司马在旁边看了,微微一笑:“周大人,君子不忘旧恩,这样有仁有义的男人很少见了啊。”
四郎瞧见了这些人凶神恶煞个个非王即相,他都惹不起。又听庄简说,两三日之内那求官的任命就下了,他忙着赶着去要钱,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旁边众人有认识听说过这四郎的都暗自皱眉,看周维庄挨了大理寺的板子还跟这个相好的男人纠缠不清,真是屡教不改毫无反省悔过之心。
庄简坐于车辇之中,看向罗敖生。大理寺卿罗敖生神色镇定的与太子话别。他性子沉稳话本不多。几句场面话与太子说过便缄口不语。旁边曹产、朱行言笑靥靥的与太子说笑取悦他。
罗敖生却是侧耳倾听,不再插言。
深冬气寒,罗敖生面孔玉白,乌瞳黑晶,身形消峭,唇艳春菱。穿着铢红色官袍。那官袍上绣着九雉团龙的图案,他手扶长袖侧耳听了半晌,略感无聊。便抬起脸来冷冷扫了过来。
庄简一直都在看着他,见他回头再想回转眼神避开已是往来不及。
两人便正正的看到了一处。
两人相互看着目光怡怡淡淡,心中滔滔的水却仿若一泄千里淌过了长滩。两岸的鹰鸣鸟啼犹还在,一颗心已湍湍沸沸冲过了千山万壑。
罗敖生微扬着面,乌沉沉的眸子审视着他,眼光凉凉润润湿润着庄简的心。
庄简看着他,脸上一派淡定静憩的脸色。他痴而通达,柔而洒脱,心事平静,无怨无悔。
今日一别,当不会再见了。
半晌,庄简收回目光,目光下垂,抬手行礼与他拜别。庄简坐于车中,欠身屈膝跪地,他左手按右手拱手于胸口,慢慢躬身直至到膝前,头也缓缓至于膝前。头至地停留了一会,手在膝前,头在手后。久久不能抬起。
罗敖生脸色微变,这不是通常用于下对上及平辈间的敬礼,官僚间的拜迎、拜送、拜贺、拜望、拜别等的顿首。而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常是臣拜君、子拜父、民拜官、拜天地拜鬼神、拜祖拜庙,拜师拜墓的最正规的稽首大礼。
罗敖生心想,难道不能执手于朝廷,那就只能相忘于江湖吗?!
廷尉罗敖生抬手还礼。他行的是揖让之礼,却为其中的天揖,专用于尊贵圣贤时见礼,行礼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但是推手微向上。一指禅让,即让位于比自己更贤能的人。
庄简心潮起伏,这是大理寺卿与他相识后,首次对他有所表示,周维庄乃是个贤能之士子。庄简在人群中熙熙攘攘中瞩目看他行此尊崇之礼,一瞬间心潮澎湃。这世人人人皆笑他泼皮不雅怪癖无德之际,却得了罗敖生这一长揖以示敬意。
人之一生,过了半世才知晓年少荒唐糊涂。若是有幸十多年前得幸遇到了此人,不是遇到严史。何愁他不会因此改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现在的庄简说不定是家门据全才惊天下,应该能俊友高朋为伍,知己知音为伴吧!
庄简心中狂跳激动莫名,风声扬起旗幡呼啦的打在他的身上。一阵狂风带土扬起来,他眼睛被打得刺痛模糊。他心中暗下决心。
此一去,即便是沦落到荒山野道,横死无尸、死无葬身之地,也万万不能再见此人了!
这份洞悉,知遇,体恤太可怖了。
庄简十年前就死了。而现在的周维庄滥情配不上罗敖生。
或者是,周维庄五年前就病死了,而现在的庄简杀人嫌犯不配廷尉寺大卿。
庄简回身过来坐好,令人将车辇帘帷落下,遮住了车辇。
他脸上干涩,平日里需要哭时泪水如井喷。此刻他心中明明沮丧地想大哭,却是一滴眼泪俱无。
此事需要快些结束,否则他就要被逼得疯了。
车辇行动,禁军高举“回避”仪仗,鸣锣开道,太子刘育碧出了长安属地,前往咸阳方向行去了。
第二章
天低日冷,气候慢慢阴沉。这一路上辕沉负重,太子刘育碧耐了性子才慢慢缓行着前往咸阳。他路途上心事多心思重,坐不安稳于是下了御辇改换骑马,策马多时才慢慢减缓了心中郁郁沉重之情。
坟茔未果,绿草萦萦。
此年距咸阳贵妃身死乃是第十一个年头了罢。
昔日张贵妃张翠珠兵乱中丧生,死于城内离宫雍容殿内,就葬与咸阳城外的九峻山。这咸阳城兵乱过后重修了离宫,眼下已经是宫闱落寞物是人非。
这长安至咸阳一路上,各地权贵迎来送往来去如梭。竟不得一刻的轻闲。
庄简周遭劳顿,坐车坐得筋骨酸痛。他举目看着车外跪于外山野地里的接驾的臣民百姓,皱眉缩在车辇中,也不张望。
一路上众位护卫军及御林禁军都暗自纳闷。传说这位周维庄周太傅,是太子之师矜持金贵,为皇上太子驾前异常宠信数一数二的宠臣。怎么这些日子瞧起来,太傅他老人家倒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惜命如金。外貌病病蔫蔫沮丧丧气。庄简本就貌不出众,又身心俱疲少了精神,一副蹙眉凄苦之状,浑然不似西施捧心倒似东施效颦了。
倒是那位花朵般的太子爷,却对他如同捧在手上怕掉,含在口中怕化了。他骑着马竟然跟着车辇前,不住问他:“周维庄,你不要看看这初雪映日的美景吗?”
那位太傅大人,竟然紧闭车帘望也不望,问得急了才哼一声。
太子也不着恼,低着头叹了一口气。
庄简自出了长安之时一颗心便在车辇外旷野中游来荡去,心整个都旷了。
刘育碧令人对他侍侯周到,寸步不离的守卫着他。庄简心中暗惊这般下去难道在张妃的墓前他才能逃掉吗?也不怕张妃的鬼魂出来索他的命了吗?
四五日后,这一日终于到了九峻山脚下,眼看着重山峻岭在望,刘育碧神色更见黯淡。眼前便已是九峻山,太子本意是想早些上山祭母,但是瞧着周维庄精神委顿,他心中柔情顿生叹了口气,吩咐了众人在山下驿站暂且休憩,明日再上山祭拜。
这驿站因为太子千岁的到来,连墙缝中都细细清洗了一回。由此刘育碧看着室内虽清寒不堪却也干净。
帝王家祭祀相当注重,除了冥香燃祭文外,历朝大臣都会定期祭拜,从春秋时期起,历代君主除每年奉典告祭外,凡遇大典、即位、婚娶、灾祸等都要来先人陵前祭拜。
张氏贵妃多年前死于非命,乃是兵灾人祸,由此不能移棺回长安。便在此地就地建了陵墓楼牌,以寄哀思。
当夜周维庄周太傅夜里一反常态。他白昼无甚精神,夜晚精神亢奋出了居所顺着山陵观雪景吟着诗,一不留神越走越远转了一道弯撒腿跑了。
突然之间,他借了月光看见有一人坐在路旁枯木上,手拿黄酒银杯,在赏月观雪。
太子笑吟吟道:“周太傅好兴致,晚上来赏雪月的吗?”
庄简苦笑,这刘育碧祭母之行还存这种闲情逸致,而他再不走便迟了,再不下手便终生后悔了。
他上前与他见礼。
旁有侍从太监手端酒壶,在静夜下给太子殿下和太傅斟酒。
庄简心事忐忑,这静夜飘雪无声,头顶上华盖遮雪,他面如雪白如坐针毡,隔山便是昔日张贵妃的陵墓,他杀其母与他遗子秉烛而座,怎能脸色好看,怎能坐得安稳。
太子瞧着他温和问:“周维庄,看似你的脸色不太好呢。可是路途累着了吗?”
庄简道:“臣脸色一向如此。”他正捏起酒杯,往口中递去却又放下了。若不是守卫森严天罗地网,鸟雀都飞不出去,他飞出都几千回了。
他慕燕飞,燕伤飘零。
他身后的太监忙给他斟酒,却看见他酒杯尚满,便放下酒壶。杯中酒色浓清冽,一股清香醇厚味道沁人心脾。
刘育碧轻声道:“你为何想逃走呢,周维庄?”
庄简手指颤抖,酒杯在他手中微晃,有一滴酒洒在了他的手掌之上。庄简垂头说:“没有这种事。”
太子道:“没有最好,我不许这样。”他看着周维庄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刘育碧定了一下心慢慢说道:“周维庄,你几次三番想辞官归田,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若是有苦衷不顺心的地方,尽可以跟我讲明。天下虽大却没有不能揭过去的是非过节,我会为你做主让你安心。”
这话说得极是中肯厚恤,可惜遇到了庄简。
天下的确是没有什么不能揭过去的是非过节,却不等于是没有。
庄简犯的便是这偏偏揭不过去的是非过节。
他纵然不当回事,但是恐怕刘育碧自己参不透吧。
刘育碧等了半晌,见他始终不抬头说话,脸色黯然。周维庄啊周维庄,怎么能这样?看不透摸不住拿不准也找不到,这人心里究竟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