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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说人都是没有心的吗?」
「不,本来是有的,但人把心掏了出来。」
「掏出来做什么?他们不怕死吗?」
「……」
「那么掏出来以后,原本的空隙——靠什么去填补?靠什么填补?」
「凤凰,去找弟弟吧……也许他也正在找你哪……」
「不,他在恨着我!即使没有忘记我,他也绝不会回来找我!」
「可他不能够离开你……你是他所缺少,他也是你所需要……」
「我不相信……」
不相信……不相信……说着说着,朱鸾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楚无比,有一种湿润的液体流淌出来,在面具下面,没有人注意到。沿着他几乎麻木的脸,悄悄地滑下,本该水滴似地清凉,却带着一路的滚烫,把他的皮肤烧炙得发疼。
朱鸾悄悄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摸了摸,果然很热。
晚上,雁太邵和朱鸾离开了乐马镇,前者神采飞扬,后面则是闷闷不乐,耷拉着脑袋,活像被人割了脖子。
他们走出小镇的时候,碧焉已经在一座凉亭外等待他们了,朱鸾感到有一条柔软的尾巴卷上自己的手臂,试图安慰他,但他黯然地将其推开。
碧焉显出原形来,它是非常敏感的生物,一眼就可以看出朱鸾现在的情绪低落,它柔软的碰触使朱鸾的心情稍稍平抚一些,但仍然是非常惆怅。
唉……什么时候,竟然连我都有了烦恼哪。
都怪那该死的雁太邵,说什么演戏只需要即兴发挥,随便想说什么都可以,结果他却尽编些刁钻的台词,让他无法从容面对,只觉得在自己扮演凤凰的过程中,蓦然感受到许多未曾发觉的滋味,心尖一阵阵像被揪过似的痛楚。
他被突如其来的悲伤袭击了。
这些痛楚不是应该由凤凰感受的吗?为什么我竟然会感到难过?
面对碧焉疑惑的目光,雁太邵只得一脸无辜道:「这可不是我害的呀!」
朱鸾深深地叹口气,声音中有点抱怨,「干嘛要演那什么鬼戏呀!讨厌!」
「唉,我也是为了我们的生计着想,希望可以快一点到达你的目的地嘛!」
「……」
「你难道不想快点恢复法力?」雁太邵有些挑衅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的样子,是飞不上凤凰殿的哦。」
「谁说我要去那里!」朱鸾忿忿道。
「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九州那么大,我去哪里都行啊!」
雁太邵似笑非笑:「你想跟着我四处游历吗?旅人的生活可是很辛苦的……我也没那么多黄金给你。」
「我自己会去找,不用你操心!」
「啊,这还不错,有油水的话要多分点给我啊!」雁太邵讨好地把脑袋在朱鸾肩膀上蹭蹭,作出一副撒娇的样子,然后一脸坏笑,「我盼望着你挖出一个大大的金矿!」
靠着白天朱鸾忍气吞声、几乎痛哭流涕的表演所换来的钱,他们终于购得了一辆马车。
九州发行的货币全部由凤离城统一铸造,称为「金辉」和「银辉」,轻飘飘的羽毛形状,边缘还有细致到无法伪造的花纹,而且其中混入了特别的金属,虽然轻却非常坚硬,厚厚一叠捧在手中时,非常有感觉。
朱鸾含泪把这些「辉」捧在手里,感觉这些就像从自己身上揪掉的一根根毛那样痛楚,怎么也不舍得交给雁太邵,在手掌间摩挲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雁太邵和桃宝儿分别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才把辉从他手中抢过来。
新购的马车其实是二手货,是某位大都来的客倌,因为在此地购得了昂贵的马匹,最后只得把马车在商会卖掉。雁太邵说九州的商会是由一批跋扈的贵族管理着,他们贪财又刁钻,往往是以原来价格的十分之一收得货物,转手却卖出好几倍的价钱。
不过还好,他们今天收获颇丰,买了辆马车后还有剩余,雁太邵和桃宝儿买了一堆食物,朱鸾也尝了点,但是淡而无味。
雁太邵用自己的红马把马车拖到郊外去,再换成碧焉来拉车,它长长的尾巴连缰绳都不需要,就将马车栓得紧紧的。
雁太邵又附在红马的耳边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红马一声嘶鸣,扬起蹄子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跑去。
朱鸾问:「你让它去哪儿?」
「回闻雁乡啊,这马可是向人家借的,肯定要还的。」
「留着它岂不是更好?」
「它追不上碧焉的脚程,而且我们有碧焉就够了。」
「这……该不会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又会被这块石头害得摔出车外去吧!」
朱鸾对那石马的屁股真是心有余悸。
「不会的,依我所看,我们明晨就可以赶到北留州境内,到时候就可以乘船去南留了。」
「唔?还要乘船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州分为两个州域嘛。北留就在大陆上面,而南留虽然有部分与北留接壤,但实际上却是被一大片海洋分离出去,孤伶伶地立于海上。想去南留的人,都要走水路——就是横渡泷海。」
「就这么被孤立出去,还真可怜。」
「可怜?不会啦,留州的海运很发达,两边的商船、客船从不间断。」
「哦……」今天的朱鸾显得特别多愁善感,对于雁太邵的话也都是爱搭不理的,他抱着腿躲在马车的角落,眼神失焦地望着外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雁太邵本来非常想无视于他突然的伤感,但是朱鸾这个样子坐在身边,他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怎么也不习惯。
「小鸟啊……」雁太邵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可朱鸾已经低落到连翅膀都耷拉着。
「今天玩得不开心吗?」雁太邵轻声问。
「玩?」朱鸾拧起眉头,很不满地道:「今天是在玩吗?」
雁太邵呵呵笑道:「难道不是吗?我和宝儿一向是这样边走边玩的!」
朱鸾瞪他一眼:「我可无法欣赏这种玩法!」
「呵呵……你真是细皮嫩肉,一点苦都受不得啊。」
「我不是怕吃苦!」朱鸾很不服输,「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朱鸾低着头,咕哝着:「我不喜欢扮演凤凰……」
「哦——」雁太邵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你本来就应该知道的!」
「嗯,小鸟,我是可以感觉到你和凤凰之间有什么未化解的心结……当然这是你们神之间的事情,我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是小鸟你已经很幸福了,在人间……几乎是没有兄弟姊妹的,我们生来就很孤独,所以我没有办法想象有兄弟、从小有人陪伴的感觉呢。」
朱鸾愣了愣,「没有兄弟姊妹?」
「对啊,因为没有,所以我也无法想象兄弟之间会有怎样的矛盾。但是一听到你和凤凰两人生来就是亲人,我真的好羡慕。想想看,出生的那一刻,就有人与你那么相似,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相貌,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亲热地称呼他『哥哥』或者『弟弟』……这称呼听起来多美好。」
朱鸾却摆出不屑的样子:「有什么稀奇!你的哥哥也许还把你当成一个累赘呢!」
雁太邵灿烂无比地笑道:「就算那样又如何?他还是我的哥哥,就算他再讨厌我,就算我再调皮捣乱,就算他恨不得我从没有出现过……我仍然是他的弟弟,这是神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且……」
雁太邵拍拍朱鸾那低落无比的脸,勾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面对着自己的笑脸:「小鸟,你要这么想,赖皮一点——谁让你比我大呢?被称为『哥哥』总要负担一些责任的吧!」
朱鸾忍不住被他逗乐了:「这样的弟弟也太让人讨厌了!」
「不会啊,其实做哥哥的,心肠一定都很软的,你只要肯对他撒撒娇,我想没什么他会不答应的吧。」
朱鸾翻了个白眼:「这是你幻想出来的『哥哥』吧!我的哥哥可没有那么仁慈!」
「哦?那么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哥哥?」
「不喜欢撒娇亲热,没有温情,又虚伪又狡猾的控制狂哥哥!」朱鸾不满地发出一串控诉。
惹得雁太邵大笑:「原来是这样严肃的哥哥啊……」
他摸着下巴,似乎是很为难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哥哥,我肯定就被比下去了,因为他太厉害了,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那么我的位置到哪里去了呢?」
「对呀、对呀!」这几句话正好说到朱鸾的心事,他连连点头不迭,几乎要把雁太邵引为知己了,「我就是这样被压迫了上千年!」
雁太邵微微一笑:「所以我就会故意调皮捣蛋,让身边的人都来注意我?为了吸引他们的目光不惜做出坏事?」
朱鸾正打算继续点头,突然发觉雁太邵神色狡猾,他突然间醒悟过来,怒道:「什么你呀我呀……雁太邵,你这家伙是存心拿我开玩笑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在幻想我有一个哥哥!」
「放屁!你根本是在嘲弄我!」
朱鸾很恼火,他不喜欢被人这样了解,被人赤裸裸地剖析。他和凤凰之间那隐密而微妙的情感,第一次,竟然以如此戏剧而平白的方式被演绎,被一个他不是很瞧得起的凡人,就这样讲出来。
这不是对他的不尊重……连他那高高在上不得亵渎的哥哥……都被戏弄了。
朱鸾的心里好像被扎透了一样难过,他不喜欢有人这样说凤凰,他不喜欢有人比他更了解凤凰,他不喜欢有人涉足到只有他们兄弟俩的区域。
蓦然间,朱鸾越想越觉得心惊胆跳。
他竟然不是因为自己受到污辱而生气,他竟然不是因为凤凰又一次超越了自己而生气。他从未发觉过凤凰在自己心目中会这么重要,重要到他不允许第二个人来谈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朱鸾被自己这样新的认知给吓坏了,他恨不得现在有人把他打晕,好让他不再胡思乱想下去。
他求助地望向雁太邵,可那个挑起他的心事的家伙此时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哼着歌到外面去赶马车去了——见鬼,碧焉不是马,它也用不着赶!
雁太邵根本就是要留下这个空间,让他单独冷静地思考。
可是他哪里知道,朱鸾的脑子生来是为了想好吃的,并不是为了思考。他常常一想事情就开始沉默,一沉默就会困倦,一困倦,没过多久就呼呼大睡起来。
车厢里不一会就传来他的鼾声。
雁太邵吃惊地回头望去,啼笑皆非地骂了一句:「我真佩服这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都睡了五百年,竟然还那么有睡意——你就不怕一觉不醒?」
小巧可爱的小红桃趴在小巧可爱的蒲团上面,早就睡着了。而雁太邵也两天多没休息,多年飘泊的生活让他变得非常随遇而安,即使没有床也没有枕头,他只是斜斜地靠坐着,就可以迅速进入梦乡。
只有饱睡一整天的碧焉精神抖擞,在朗朗的夜空之下,穿梭于密林间的空隙,向前飞奔,因为四野无人,它也不需要隐形。
谁知在他们后面竟然有一队人影,以不可思议地速度追随着,他们看起来明明是人,却拥有野兽般的速度。
这些人全都身着银灰色的衣装,蒙头盖脸,他们在追逐的时候,偶尔也停靠在大树下面休息,灰色的身影犹如附着在树木上的古怪生物。
第十章
九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