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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身形震动,站立不稳,颤抖伸出指尖,道:“你既未加害先帝,又无篡位之心,为何还要喂我吃下瘫药?”
陆含卿无奈一笑,又戚且凄,“皇上可知,先帝炼出丹药并非只给自己一人服下,连带著亲生儿子也被哄骗服下丹药?”
幼帝双目圆睁,惊惶捂住嘴,“朕,朕也吃了?”
“先帝将火煆之後的朱砂研成细末,混在皇上每日的饭食中,丹砂又名汞砂,火煆之後则析出汞,皇上服了那麽些时日,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臣心急如焚惶惶不可终日,恰在此时秦王爷交予臣一瓶药,能保皇上不死,然而服下药後再不能生长,关节僵硬无法自在行动,皮干骨瘦不似个人模样。臣那时已经走投无路,怕皇上知道真相无法接受,只得将药裹在梅花糕里,一口一口喂皇上吃下。臣眼睁睁看皇上变作如今这副模样,心如刀割,无一日不为愧疚所折磨。”言罢又一声长叹。
幼帝瘫坐在地,一颗眼泪滴下来,双唇颤动不能语,好半晌才断断续续:“我竟然……恨了那麽久……一无所知,恨了那麽久……”手抖得厉害。
陆含卿将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抱他入怀,柔声安抚:“不要怕,臣会永远守著皇上,日後国之兴废,政事得失,臣定当尽心辅佐忠心事主,还望皇上为著家国社稷,勇敢些个!”
幼帝的眼泪越积越多,滚滚而落,“你真的会一直陪著我,不是骗朕?”
陆含卿伸出手,“那是当然,指天为誓,永不相负。”
幼帝紧紧撰住他的衣襟,哽咽不能语,“为何对我这麽好,在我做了那麽多错事之後……”他抬起面庞,那人的怀抱如此温暖,面目柔和,仿佛只要看一眼,就可以滤去心底所有阴霾。
陆含卿淡淡道:“无他,想做便做了,没有缘由……”
幼帝默默听罢,终於,忍不住,有泪如倾。
美人成灾 三十三
三十三
凌晚面无表情躺在秦辰怀里,眼底阴阴的,一副身子冷得好似冰坨,初夏暑气未沾丝毫。秦辰不以为意,牢牢将他圈在怀中,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
临近晌午宫里来了人,说皇上有要事召凌公子入宫。秦辰冷哼一声,倒是凌晚在他脖颈上一吻,含笑道:“我去去就来。”言罢不动声色挣开怀抱,径自换了衣裳入宫面圣。
他轻车熟路踏入锦云宫内,见幼帝正在案上批阅奏折,不由皱起眉头冷冷端详,开口便道:“亥时未至,兽炉未爇,你如何就能动了?”
幼帝见是凌晚到来,立即搁下毛笔三两步跑上前,兴高采烈道:“陆含卿从秦王爷处得了解药,文火久煎喂朕服下,此药甚是灵验,据说服用三月便可彻底令身体恢复如初,比狐珠还要好用!”
凌晚一言不发默默听罢,眼珠子冻得掉出冰碴,道:“什麽药如此稀罕,还请皇上给凌晚也长长眼。”
幼帝不疑有他,高高兴兴自腰间取下一只描金锦囊,坠著葱心绿翡翠,交到凌晚手中,“听陆爱卿说,秦王爷为寻此药,入西戎地,至沧澜江,登雪峰山岭,路途遥远艰难险阻,不知耗去多少时日心力……”
凌晚一语不发打开锦囊,冷眼盯著内里观望,认出那味药即是莨菪,花药深紫无甚可说,然而花冠鲜红不同寻常,仿佛一滴鲜红泪痣,又好似美人额上一点朱砂,衬在葱绿锦囊里,说不出的迤逦诡异,倒真是罕有得紧。
幼帝脸蛋微红,绞了手指,低垂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朕本意要杀陆含卿,而今心结已解,方知从前不过水月镜花一场误会,已然不想杀他了。”
凌晚冷眼一瞟,面色薄凉,“凌晚自不敢违逆圣上。”
“朕还下诏赦了陆玉泽,傅明升已接他回将军府了。朕亲眼看他们上的马车,陆玉泽高兴得又哭又笑,抱著傅将军不松手呢。”
凌晚漫不经心道:“是麽。”
幼帝喜不自禁仰起面目,扯著他的袖子撒起娇:“此事既已了结,你便搬回宫中陪朕吧!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凌晚一把将衣袖从他指缝中抽走,凉凉道:“凌晚如今居於秦府,与秦王爷朝夕相对举案齐眉,已然不想回宫了。”
幼帝小脸儿霎时白了,委屈得紧:“当初不是说好的麽,你终究会回来陪朕,还说不会骗朕,不是说好的麽!”急惶惶伸出胳膊要抱凌晚。
凌晚冷笑一声挣开怀抱,高声道:“你闹够没有,又耍小孩子脾气!”
幼帝汗湿重衣焦急不已:“明明离宫前说好回来陪朕,怎的又生反悔!”
凌晚冷眼扫过去,声音如浸冰水,“若不是当年兴修水道大小官员尚未查明,我怎会对你作小服低死心塌地,还心甘情愿赔上一颗狐珠?你当人人都是陆含卿?!”
幼帝大惊失色如遭雷掣,不可置信瞪大双目,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怎麽会这样……”双唇抖得厉害。
凌晚既已冷下面目,索性豁去颜面把话说开,“也就只有陆含卿,放下全家诛戮深仇大恨,忍受你嚣张跋扈肆意妄为,还联合秦王爷将逆臣贼子尽杀之,只为你能够从容驭政。凌晚不是陆含卿,亦做不到那般宽豁大度,只知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不择手段报仇雪恨罢了!”
言罢狠狠一挥衣袖,大步而出。
幼帝呆怔著瘫坐在地,小脸儿挂满泪痕。不知过了多久,陆含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手捧陶罐跨进来。
幼帝木怔怔瞧著他手中的物什,“这是什麽?”
陆含卿一笑,“臣特意熬的乌骨鸡汤,配了人参、鹿茸、蜂乳、黄!,熬了几个时辰,都熬化了,给皇上补补身子。”
幼帝泪盈於睫,突然扑到陆含卿怀里:“朕知错了,日後再也不会使性子,定当以家国社稷为重,为著万里江山,为著列祖列宗,也为著、为著……你……”言罢嚎啕大哭。
凌晚强忍满口血腥回到秦府,细长指甲几乎掐断,一双眼珠熬得血红。他立在秦府鲜红牌匾前阴阴笑起来,声音尖利自言自语,“我当你心急如焚离开京师有何要紧之事,还把我丢在皇宫内院不人不鬼供人把玩,原来竟是替小皇帝寻解药去了,真好,真好……”
他独自心怀怨恨咬牙切齿,一颗心几乎裂成碎片。
秦辰命家仆摆上晚饭,自己手捧书卷坐在窗下等凌晚归来。这一等,便等到府中点起了灯。
凌晚风尘仆仆回到秦府,换了衣衫跨入屋内,秦辰放下书卷,展颜一笑:“不是说去去就来麽,可叫人一番好等。”
凌晚面目低垂瞧不出喜怒哀乐,声音倒一如往常顺服,淡淡道了句:“对不住秦爷了。”在桌旁坐下。
吃罢晚饭已时辰不早,二人洗漱一番熄了灯上床歇息,天上突然降下银针般的雨丝,一股凉意灌入屋内。
凌晚在漆黑夜里空睁著双眼,窗外雨声如洪涛涌入鼓膜,纷纷繁繁吵闹不堪。潮湿水汽仿佛一条冰凉的蛇,顺著床腿蜿蜒爬来,一圈一圈绞得他无法呼吸。
迷惘混沌间又堕入梦魇中,周遭是一片荒凉凄芜的山野枯林。到处都是被汹涌水潮狠狠肆虐的痕迹,阴森腥潮脏污寒凉,有什麽东西在脚下沙沙作响。他低头一看,一群虫豸成群结队飞快爬过,争先恐後向同一个方向奔涌聚集。
凌晚沿著虫豸爬出的粘腻痕迹向前走去,在一处小土坡顶倏然停下脚步。前方景象骇得他目瞪口呆,胃肠翻涌张口就要呕吐。
眼前赫然现出一座巨大塌陷深坑,长宽各有二十来丈,四壁被浊水冲刷出狰狞痕迹,坑内白骨森森腐水横流,无数腐尸从地底里挣扎爬出,躯体随著挪动摩擦分崩离析,手骨扒出的指痕布满泥地。那些物什尚不知自己已经死去,仍在泥水里翻滚攀爬挣扎求生,腐骨烂肉好似熟透的果子散落一地。
坑内腌臢腥膻不堪入目,恶臭气息扑面而来,凌晚捂住口鼻倒退两步,强压惊惧忍下不适。脚下虫豸却欢欣鼓舞,争先恐後朝坑内奔涌而去,密密麻麻爬满白骨腐肉,兴高采烈噬来啃去,越聚越密摞成一座座耸动的小丘。
凌晚心中轰然震动,仿佛一道闪电劈在头顶,映得眼前一片惨白耀目。他禁不住腿脚震颤,身子一歪踩上旁边一根树枝,树枝发出“啪”一声脆响,断作两截,在阴沈潮湿中格外清晰。
坑中腐尸突然全部停下挣扎,集体缓缓仰起面庞,一张张腐烂脸孔对准凌晚,异口同声:“凌公子,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美人成灾 三十四
凌晚默不作声下了床,悄无声息穿戴整齐,径自穿过庭院出了府,奔禁中大牢而去。
天上吊著一轮暗红月亮,好似一颗硕大眼珠,血丝密布打量人间。青石路面被露水浸得湿嗒嗒,不知何处飘来一抹薄雾,白茫茫凉森森四处漫溢。潮湿氤氲中依稀走出个人来,清冷月光下拉出一道狭长细瘦的影。
那人长发曳地,身姿嫋娜,腮上沾了一滴露水,仿佛一颗多情的泪。
只消看一眼,便知是个美人。
美人兀自垂首,墨发散落在颊旁,身後的影子仿佛是个活物,歪歪斜斜贴著石板路面蜿蜒爬行。
夜色浓重,静得叫人发慌,守牢的狱卒倚在门旁昏昏欲睡。正是困倦之时,忽然一阵疾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利剑劈开空气,拨得脚下沙石哗哗乱响,有一道银光倏地自身旁一闪而过。那狱卒心中一坠猛然惊醒,慌忙抬起脑袋四处张望,四下里皆是白茫茫浓雾,浮动著若有若无的薄凉香气。
他皱起眉头满心惊疑,突然一声尖锐的哀嚎划破深沈黑夜,仿佛锉刀狠狠刮在骨头上,惨叫之声如炸裂般骤然响起,此起彼伏不绝於耳,浓重血腥气味升腾而起,唬得他双腿震颤迈不出步子。
一阵冷风自脑後凉飕飕扫过,那狱卒魂不附体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大喊“来人──”,跌跌撞撞向宫内通报去了。
东方渐渐泛出一层浅白,秦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老家仆颤巍巍进来,道:“宫里来了人,说昨个儿夜里禁中大牢出了事,皇上传下话来,还请王爷走一趟。”
秦辰一脸平静起了身,穿上衣服,跟随宫人乘上马车。
大牢已被重兵层层把守,秦辰摇著折扇走下台阶,牢内光线昏暗,霉味熏人,几个守卫举著火把抖索索走在前面。一行人穿过狭长甬道,进入潮湿脏污的地牢。
牢内血肉模糊尸块横飞,腥膻气味惹人作呕,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个个开膛破肚死相狰狞。
几个胆小的守卫被唬得直哆嗦,秦辰不以为意,凑近一具具死尸仔细辨认。工部尚书筋裂骨断血肉纷飞,手骨的每一寸都被硬生生撕裂,胸前的肉早已剜烂了,鲜红心脏暴露在胸腔外,仿佛一朵石蒜花开得正盛。工部主事眉眼乌青悬在梁上,黄白肠子缠绕颈间,肝胆淋漓洒了一地。虽死去多时,尸体仍在不断淌血,红森森的血落在地上,一落便是一个小坑。
秦辰面带笑容将尸体挨个看遍,不急不忙悠然立起身,守卫的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连连催问王爷可寻得蛛丝马迹。
秦辰啪地一收折扇,笑道:“还能有何人。”
他稳步出了大牢,空气中飘著一抹熟悉的凉香,夹杂著淡淡血腥味,仿佛一缕看不见的丝线,满怀期待在前方牵引。
秦辰循著血气走入御花园,转过一个小弯,远远瞧见西府海棠下立了一人。那人冰肌雪肤,黑发如墨,一袭紫袍,金带束腰,下摆绣一串藤萝,静静站在一地花瓣里。
他微微露出笑容缓步上前,“爷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