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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番言辞激昂,说到最后,声音几近沙哑。
景枫静静地看着持竹而笑的方亦飞,心中几起几浮。
三年前的这个人,必也是踌躇满志,心怀抱负,一如北荒之战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则损,满则亏,这世上,唯独心怀从容,淡而处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间,指点江山。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气魄。
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英景枫不是,方亦飞更不是。
景枫想到此,不由抬目看向自己的兄长。饶是伤得狼狈,这个人,却依然敛着一身金贵气含而不露。
“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云沉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来救你,确实是顺便为之。你现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间的约定,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云沉雅挑眉,目色里尽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见证明荷偏苑这一场变故的宫女侍卫太监,还有哪个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苟且于世上。可你但凡妄为,想必杜祁也不会留你。”
短短几句话,便逼得方亦飞走投无路。
方亦飞闻言,瞳孔猛地收缩。一时之间,竟是怒极。然而片刻后,他却笑起来:“我虽被软禁,宫外的消息却笑得不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与那舒家小棠的亲事到底怎样了?”
云沉雅身形一顿。
方亦飞见状,更笑得开心:“对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复联兵符的方法。其实这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个人的血。”
“那个人是谁,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云沉雅闭眼凝气,令喉间血气慢慢消散。
他回过头,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飞讶然一惊,亦笑起来:“呵,你――”
“你信不信,”蓦然间,云沉雅的语气变得狠厉而决绝,“这天下,只要我愿意,就没有我英景轩得不到的东西,就没有我保护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轩的门口。她原先在铺子里等,可见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铺子,在门口张望。
那天,阮凤林林总总与她说了一些事情。她虽仍是懵懂,可心里头却有了几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后,就忍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去寻阮凤,只道他是入了宫。来棠酒轩找云沉雅,别说云尾巴狼,连景枫等人的身影都没见着。
酒铺里的小厮本来让她隔日再来,可舒棠却执意在铺子里等。
入秋的夜间有寒气,舒棠一边张望,一边踱脚取暖。
天被浓墨浸染,街头的灯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头,一辆马车驶来。
司空撩开车帘,不禁却瞟见铺子门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顷刻不知所措。云沉雅一身共伤九处,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马车上略作包扎,他的血虽止住,可却发起高烧。
重伤时发烧,是最坏的情况。
云沉雅眼前如蒙上一层浓厚的雾气,看人不清。一时间,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沉雅问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轩门口。”
云沉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后,他又缓缓闭上眼,低声道:“你们先下马车,就说我没回来。”
白贵闻言,不禁大惊失色。以云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伤势,他定会利用这机会,施苦肉计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听云沉雅的语气,他的伤势重得连自己也无把握了。
景枫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国师服,沉声道:“我随大哥留在车里。”
马车停在棠酒轩的门口,舒棠连忙迎上去。车帘掀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三人。
白贵见了舒棠,并未作出一副讶异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还在这里?在等大公子?”
舒棠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又往马车上瞟:“白老先生,云官人呢?”
白贵笑道:“大公子与二公子去猎场狩猎了,路途远,怕是回来得更要晚些。小棠姑娘不若先回家,明日再来?”
舒棠呆了一下,点点头。想起今日的心慌,她又急切问道:“白老先生,云官人他,他还好么?”
白贵挑眉反问道:“怎么会不好?”言罢,因担心云沉雅的伤势,白贵又招来一个小厮道:“天色已晚,去后院牵一辆马车,赶紧送小棠姑娘回家。”
舒棠闻言,心中一沉。眼前就有一辆马车,可白贵却不用现成的。再想起那一日,阮凤对自己说的话……
舒棠忽地垂眸道:“白老先生,不用了。我有骡子车来,自己可以回去。”
语毕,她冲白贵三人各道了一声别,就往巷子后走去。白贵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可正当此时,舒棠又猝不及防折了回来。她一手撑着车沿,一手掀开车帘,笨拙跌入马车之内。
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她慌忙爬起身,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有些发怔有些迷离的眸子。
舒棠的心突突地跳着,半晌,她听得自己发颤的声音:“云、云官人?”
第70章
舒棠倚着门,蹲坐在屋外。天边月朗星稀,浓郁的桂花香却掩不住刺鼻药味。
三天前,她还在屋内守着。可后来白贵与她说,大公子伤势尚未稳定,若一醒来就见到她,恐会影响病情。舒家小棠听罢此言,又不想走远,便老老实实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时,方才司空来劝她歇息,舒棠拒绝了。她从没见过这么重的伤,流了许多血不说,背心的刀口,血痂与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卷。
舒棠头一回思索,这世上,倘若云官人不在了,她又当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绪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接受。
月色静静地笼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见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紧,指节发白。
景枫站在不远处,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场景。同样的不离不弃,一如三年前,有个姑娘抱着一张琴,穿过漫天烽火,来战场寻自己。
景枫走过去,默然片刻,将手里的披风递给舒棠,淡淡道:“先去歇着吧。”
舒棠接过披风,摇摇头:“不了,我还想陪云官人一会儿。”
景枫听了这话,不由诧然。他撩起衣摆,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愿意陪着他。”
话说出口,没有讽刺,反是欣慰。其实两兄弟这一点上很相像,都以为这世上,最难遇到的,便是一个肯相伴相随,不离不弃的人。
舒棠偏过头,语气有点喃喃:“穆公子,你其实不姓穆对么?”
景枫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弦琴的事,我去问阮凤哥了。他告诉我,你跟云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体是什么身份,我没有问。可是、可是他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如就直接问他。”景枫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问问大哥。”
“毕竟,很多事到了他手里,都能游刃有余。”
舒棠闻言,先是愣怔,再点了点头。少时,她似想起了什么,竟笑起来:“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现在,就瞧见过两个兄弟,跟云官人和穆公子一样有出息。”
景枫不由好奇:“是谁?”
舒棠顿时有点儿腼腆:“是、是两个大人物。我小时候,因家里穷,爹爹将我送入宫做小宫女。我就是那会儿,瞧见了大瑛朝的两个皇子。”
景枫闻言,喉咙一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你是――”
却见舒棠有点乐呵,呆呆的模样正如当年被英大皇子挂在嘴边的小傻妞。
“说起来,那个大皇子还是我的贵人。”舒棠道,“当时家里头穷得揭不开锅。我得罪了大皇子,没领银钱就溜出宫来。爹爹本是懊恼,后来不知怎地来了灵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写了个话本子,卖得极好,我们这才有了开舒家客栈的本儿。”
景枫愣了愣,哑然失笑:“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诚然这神州天下,江河万里,都在他英景轩的翻手覆手间,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国一旮旯角的两父女,却能借着英景轩的名目发家致富,生机勃勃。
“你爹写得那话本子――”景枫饶有兴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来与我看看。”
云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体底子好,五天后醒来,精神已大好了。白贵见状,知他已无事,便唤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时云沉雅才服过药,又躺下来。舒家小棠只当他伤重气弱受不得刺激,进了屋,只躲在外间帘子后,探个头瞧着他。
瞧了半晌,见他气息平稳,起伏有致,便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往屋外去。
刚走了没几步,屋内一个声音便悠悠响起。
“去哪里?看我两眼便罢了?”
舒棠一愣,回过身来。
云尾巴狼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拍拍床榻,笑着道:“小棠妹,过来。”
舒棠走过去,见被衾滑下,先替云沉雅将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他脸色,问:“云官人,你没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云沉雅大病初愈,脸颊消瘦了些,面色却好,墨发未经疏离,垂落肩上,自带一缕风流气。
云沉雅避开她的话头不提,却道:“这几日,我时而转醒,却不见你在身边。嗯,这是怎得回事?”
舒棠认真解释说:“白老先生说云官人你病情不稳定,受不得刺激,让我等你伤势缓和些,再来跟前伺候。”说着,她又指指屋外,老实地道,“不过,我都在外头候着呢。”
云沉雅笑起来,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进了一些。
她这几日睡得极少,眼眶处一圈黑晕。不过这会儿,她的精神头倒不错,想来是知道云沉雅醒来,开心所致的。
见云沉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经的让他看。
云尾巴狼失笑道:“白贵的担心也着实多余了些,你这副模样,能让我受甚刺激。”
舒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顿。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来,半晌不语。
云沉雅自是将她这副神色瞧在眼里,然他却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现在可以照顾我了?”
舒棠赶紧点头,道:“云官人,你想干啥,跟我说就是。”
云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里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温声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惊,脸上涌起一片红晕。她吞了口唾沫,说:“我去外间小榻,睡在那里便好。”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云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边,我若有个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药不是?”
舒棠脚步顿住。
云尾巴狼又说:“再者说,我现下虽好了点,但一旦发烧或染上风寒,伤势复发,又不知什么状况。有个人睡在身边知冷知热,岂不更好些?”
舒棠犹疑了一下,回过身,又往床榻边坐了。
云尾巴狼继续道:“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个姑娘。若你不睡在这儿,为了我的伤势着想,只好另寻个丫鬟来睡。我与你,定是要成亲的。可待会儿若来个丫鬟陪我睡一宿,难道我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舒棠怔住。过了会儿,她弯下身,默默地把鞋脱了,掀开被衾,红着脸道:“还、还是我陪吧……”
云沉雅方才喝的药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两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齐一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