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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虚渺没有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
叛军冲进东官的时候,她正趴在白虎皮上吃葡萄,珍珠宝石在她身边随处散落。凤皇没有陪在她身边,他说自己有要贵宾要见,说那人是京城的巨富,带了特别的珍宝,要她乖乖在房间等着。
吃完了最后一颗葡萄,她伸了个懒腰想去洗漱睡觉。
风涌入,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抬头一看,凤皇正斜斜倚在门框边上看她,目光深沉,月光下面色寒凉。
“带宝贝了?”她笑嘻嘻扑过去,作势去搜他的袖子。
凤皇一反常态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凝视她,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不再明亮,反倒黯得像是没有星星闪耀的晚上。
虚渺不觉有异,她只是欢喜地去摸着探着,然后惊讶得僵住了手。
没有摸到宝贝,她只摸到一汪湿润的温热。
凤皇的蟒袍已经被鲜血染透,有只羽箭赫然刺透了他的脊背,一闪一闪正幽幽泛着绿光。
“这是新的游戏吗?”
虚渺茫然地看着手中温热的液体,又抬头去看那高高的男子。
她的声音有些迷茫,有些颤抖,还有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惊慌。
“……成王败寇。”凤皇高大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下,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渺渺,你想我死吗?”
虚渺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不,你不想我死。”见她久不作答,凤皇忽然自嘲答一句,脸上有丝无奈的苦笑,转瞬即逝,“你当然不想我死。”
“我死了,谁给你搜集宝贝,谁给你做漂亮衣裳?”他伸手去摸她的脸,眼底渐渐有跃动的火光。
“凤皇?”虚渺从未见过这样的凤皇,她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小声叫他的名字——掌心所及之处,一片冰凉。
“渺渺,虽然你不想我死,却有很多人想我死。”凤皇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前额上,仿佛高傲的天鹅垂下头颅,“怎么办?我大概不能再陪你了。”
鲜血如涓涓细流自伤口奔涌而出,在明黄衣袍上挥霍着妖异的红光。虚渺不知所措地抱着他,脑子里有很多奇怪声音在嗡嗡作响。
“拿着,这是给你的礼物。”凤皇忽的将一块细小的物体塞到她手里,气息有些沉重。
垂眼去瞄那东西,原来是块毫不起眼的鸡心石,普普通通,没有半点艳光。
“是我在花园的盆景里捡的。”凤皇仿佛早已预料到虚渺的反应,无奈地笑起来,“虽不美,却是我能给的,最后一件了”。
他侧过脖子虚弱靠在她的肩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庭院外忽然亮起无数的火把,兵器操戈的撞击声划破长空。
“妖女!纳命来!”
“狗太子,还不交出那淫妇!让我们千刀万剐!”
三三两两的粗鄙呼喊响起,虚渺竖起耳朵正要听个仔细,双耳却忽然被人蒙住了。
“不要听。”凤皇苍白的脸上满是温和的微笑,“嘘,不要听。”
虚渺乖乖点头。
“离开这儿,再也不要回来。”他捏一下她的手,又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我知道,他们拿你没办法。”
虚渺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假如你能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就再多奖励一件宝贝给你。”凤皇的呼吸越发急促,脸色苍白得像蜡纸, “走吧!走吧!”
虚渺却固执地摇起头来。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走,她觉得自己不该走。
轰隆轰隆。
浓烟涌人,火光渐盛,四周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音,整座宫殿都被起义军点燃了。
“……渺渺,我很快就会下地狱去了。”烈焰灼灼,凤皇的眼神忽然重新有了温度,眸子弯得像新月,声音迷离似醇酒, “你不走,是愿意留下陪着我吗?”
诡异的赤红火焰在他额心跳跃,虚渺瞠目结舌地看着,忘记了作答。
“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凤皇偏过头去,轻轻吻她的嘴角。
“倘若有你做伴,黄泉路便不会枯燥……我不后悔,只愿日后你懂了,休得怨我才好。”
噼啪!
忽然一声巨响炸裂,他俩脚边落下一杆重重木梁。
虚渺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
天青不知于何时站在远处的滚滚云霞里,眉目清冷,神情寡淡。他身后跟的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个个横眉倒竖凶神恶煞。
“阿青!”她欢喜得很,再也顾不得身边人,踮起脚翩翩一跃而去。
凤皇大骇,他看不到天青等仙人,以为虚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便迅速伸出手去抓,可惜却连一片衣袖都没拢住.徒留满手空荡荡的芬芳。
他心中又急又恸,勉强压抑的毒性全都爆发出来,五脏六腑统统搅作一团。火焰熊熊舔舐上皮肤,全身犹如被无数针扎,眼前景物逐渐变模糊了。光影斑驳天旋地转之际,他忽然想起父王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儿啊,留不得,留不住啊!
即使倾其所有,也终是留不住吗?
乌紫的血沿着白玉面庞淌下,他缓缓闭上倔强的眼,陷入了漫长而无涯的黑暗里。
“燕太子慕容冲,字凤皇,骄奢淫逸,性情残暴,重享乐轻社稷,终因暴乱而逝,卒于廿六风华正茂之时,国破家亡。”
白无常望一眼云下沉睡的男子,波澜不惊地照本宣科:“今大限已到,牛头马面,且锁了他的魂下地狱去吧。”
牛头马面领命,朝天青恭谨一躬身,拿起法器便朝云下飞去。
“阿青,你终于来接我了!”虚渺兴高采烈,顾不得听白无常说什么,径直去抱天青的胳膊。
不曾想天青却微微一侧身,不着痕迹避开。
“白无常,你再将这生死簿念下去。”他转头去看白无常,神情淡得出奇。
虚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委屈地垂下眼睛。
白无常低下头对着小册子念道:“……时有燕国女伶以貌惑冲,冲喜之,赐奇珍异宝,女伶贪得无厌需索无度,冲借机搜刮民脂民膏,激民愤,燕亡后女伶被斩于菜市口,尸首悬于城门曝晒整整三日,观者无不拍手称快。”
“……妖姬倾国,遗臭万年。”她听见白无常最后用八个字如是总结道。
“都听清楚了?”天青回头看她,烟灰色的眸子清明如许,“若你真是人,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虚渺怔怔看着他,足底有股寒气渐渐倒灌,手脚如雪冰凉,“我做什么了?”
她隐隐明白,白无常这段话是专门念给她听的。
可她真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难道喜欢漂亮的东西也是罪过吗?
“你知道凤皇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他贪得无厌。”
天青缓缓摇头,眉目如画艳,眼角眉梢却一片戾冷。
“虚渺,你简直让我失望透顶。”
9
虚渺随着天青回到了天庭。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然已经在人间过了快十年,这段时光对于天界来说,不过弹指须臾。
苍南的灵霄花尚未绽放,仙人们对她依然笑脸相迎,一切都和和气气。
可她分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忽然之间,天青再也不愿意见她。
拿着染好的布去上门,他避而不见,带着话本找他分享,他推说正在生病,甚至带上法典去求他讲解,也只换来仙童一句“圣君云游去也”作为回音。
她不相信天青真的讨厌她,依然每日登门拜访。
在吃了第三百五十六次闭门羹后,仙童终于不甚其扰,对她吐露实情。
“仙子还是早些回去修炼吧,日后莫再来了。”仙童怜悯地看着他,“圣君说你身上充满污秽,他不想面对你呢!”
虚渺呆住。
那天晚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泡在雪域寒池里,洗了很久很久。
皮肤泡白发涨,嘴巴发青发紫,次日一早虚渺顾不得发抖的躯体,穿好衣服匆匆朝天青的府邸奔去。
“这位小哥,我已经用最干净的寒池水洗过了。”她忐忑不安地望着仙童,宽袍下手指互搅,“可不可以求你再去帮我通报一声?”
仙童看着她那湿漉漉的往外冒着寒气的头发,大惊失色:“你竟然用雪域寒池的水洗澡?”
那寒池虽至清至纯号称万水之源,实则冰冷无比,连司雪的神都不愿意多去,灵力低微的仙人下水,简直就是慢性自杀。
虚渺极其认真地点头,可怜巴巴看着仙童: “求您了。”
她向来颐指气使惯了,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如今为天青做这些事,倒也并不觉窝囊难过。
仙童叹口气,转身离去:“也罢,就帮你说句好话。”
虚渺大喜过望,目送仙童远去的身影,两只瞳孔如繁星般闪闪发亮。
这回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月落乌啼也不见任何人走出门来,她最终沉沉睡去。
次日她是被人推醒的,她睁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
仙袍一样,仙童却换人了。
“小弟弟,是不是你家圣君肯见我了?”她惊喜地伸手去抓仙童的衣襟。
然而那仙童却轻盈跳开来,朝她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耳,又指指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凉,哪怕在寒池里泡了整整五个时辰,她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天青这是告诉她,不要再来了——他宁愿将自己的仙童换成一个聋哑人,也不愿再有人帮她说话。
她终于妥协,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发烧了,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糊里糊涂。
她梦见天青傲立在漫漫无涯的火海里,无论她怎么呼号都不肯回头,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10
虚渺大病初愈,安静了一些时日,并没有再去找天青。
她并没有放弃再见天青的机会,只是私底下准备着自己的东西。
天青不愿见她,并不等于她不能见到天青。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天庭就会有公开集会,那时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借机接近。
她很认真地背法典,修炼心法,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天青会对她另眼相看。
机会终于来了,天庭举办赏花宴,天青向来与芳草门弟子保持交往,这次会应邀出席。
她从灵鸟那儿得了消息,赏花宴那天,特意穿了天青夸赞过的红裙,额头描了三瓣梅,唇上也点了朱砂。一路摇曳着朝花园走去,竟有不少仙君望着她丢了魂魄,掉了下巴。
她浑然不知,只顾握紧手里的荷包,心中喜悦无限。
——他会喜欢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想他会喜欢这个礼物的,应该会喜欢吧。
不想行至花园门口却被天兵天将拦住,守卫面带遗憾望着这位盛装打扮的美女,说进门需要邀请帖。
虚渺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请帖这样种东西—一下凡前跟着天青,下凡后有凤皇护驾,二人都是特权阶级,她何时见过关卡?
这样僵持在门口,招来不少人的嘲笑和白眼。
“自以为长得漂亮,想进来钓金龟呢!”
“也不看看自己身份,连个帖子都得不到!”
带帖子的仙子们娇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心情好的赏个白眼,心情不好的,便抛出一句夹枪带棒的话。
虚渺虽不太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不是好话,一时脸皮发烧,转头离开了。
离开了御花园,她并不死心,沿着围墙慢慢转悠,企图寻找突破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找到一株开满红花的大树,虚渺纵身一跃跳到树上,沿着树枝朝墙内爬去。
“圣君,我这里的木棉开得好不好?”
树下忽然传来音若黄鹂的娇笑,隐约有曼妙的白裙摇晃。
虚渺的身子顿时僵住了——圣君?是天青吗?
“既是你种的花,怎可能不好?”有人从绿阴里缓缓踱步而出。
高树成林婆娑舞动,墨绿枝叶花如红霞,那人站在树下,棱角分明的脸庞分外沉毅,好似一幅水墨泼出的深山苍谷,沉沉融入画里。
“就会说这种虚无缥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