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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寿延宫,平福熟练地接过宋玄禛的锦袄,正想把它挂上衣架,却发现锦袄之中裹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外衣。
他惊讶地「咦」了一声,引来宋玄禛闻声看去。宋玄禛看见平福手中拿着匡顗为他披上的外袍,心料方才思绪大乱,未及看清便一把将之取回。
他上前取过外衣,对平福淡说:「你先去歇息吧。」
平福本欲坚持留下,但见主子背对着他显然不想多说,纵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应主子之意乖乖退下。
宋玄禛听见平福离去的声音,回首确认一下,才慢慢抱衫走到床沿坐下,细细摸着外袍每一分寸。
熟悉的味道既令他安心又惧怕,被人深深欺骗过后,他再无昔日那份分辨善恶的自傲。
「你向我道尽真心又如何?我如今既爱不得,亦恨不得……昔日为报弟仇也罢,为何却要与人联手骗我?让我知道那份情只是虚梦……事已至此,又凭什么叫我原谅?」
宋玄禛抱紧匡顗的外袍,双手越抓越紧,突然掐到一物藏于袖袋之中。他紧蹙双眉,伸手翻出袖袋之物。藏青色的罗缨静静垂于宋玄禛的手心,本已被他亲手拆散的长穗被人重新编造,歪扭的做工一看便知编者之手有多笨拙,明明丑陋得让人发笑之物,却令宋玄禛感到阵阵酸楚。
他把外袍放在腿上,指尖轻拨长穗,一条打结的长穗纠缠于云云轻穗之中,看似孤寡,却有众穗相伴,而中间的穗结紧系本已生生断开的长穗,犹如两只相握的手誓不分离。
晶莹的泪珠落下,润泽罗缨,融化断穗上沉积已久的血迹。
「留着又有可用……」宋玄禛收紧两手把罗缨握在拳中,放紧嘴边,当年浑身浴血的情景教他永难忘怀。
那身鲜血不只是他的痛,更是瑞儿的血泪!
他倏然发狠把罗缨掷到床头,撞上小柜沉沉落在床上。每念及瑞儿时的失常,不时令他分不清今夕何年,甚至以为瑞儿并无死去,夜夜与他共寝梦会,享受片刻天伦。
他脱靴上床,推开腿上的外袍,任由它纠结于自己身后,伸手把置于床头的锦盒抱在怀里,一边抚着盒面,一边轻声说:「瑞儿,今夜你教父皇恨他好不?瑞儿乖……父皇只疼瑞儿一个。」
夜风悠悠,却如狂风吹乱心事。
细碎的话语念念不息,直至人倦力歇,才合上双眼嘤咛一声睡去,只是怀抱锦盒的手不曾放开。
罗缨被弃于床头,寄编者之情,化作一缕无声的相思,守候其侧。
第八章
午后艳阳,匡顗早朝过后便到喜益宫向宋攸告假休课一日。小妮子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硬要拉匡顗出去玩。
可当兴头过了,仔细看了看匡顗的脸,才发现他眼下青黑,眼皮微肿。
匡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料自己现下的样子定憔悴无比。昨日一夜未眠,坐在金暮阁上看着天边发愣,直至日光刺进他的双眼逼他清醒过来,他才知自己已然呆坐一夜,流乾眼泪。
当他披衣起身,方发现披于宋玄禛身上的外袍不翼而飞。早朝将至,来不及回府再领,他只好到太医院问弟弟借一件体面一点的衣裳。可惜二人身高相距太远,又不好意思跟匡顼的同袍借衣,只好穿着短了一截的外衣上朝,故此一朝不知被多少兄弟笑话,更换来宋曷的冷嗤。
他抬头看看座上的宋玄禛,却不见他的神色有丝毫不妥,一如往日气定神闲地听着众臣禀奏,由始至终都没有瞥他一眼。
他不由心惊自己昨夜之举令宋玄禛比以前更厌恶他,但又不禁期待宋玄禛看到外袍袖袋的罗缨。
可是整个早朝,宋玄禛却没给他半个眼神,腰间的青玉依然缺了罗缨。
思及此,他泄气地叹了口气,抚上宋攸迷惑不已的脸,消沉地向她淡淡一笑,连颊上的酒窝也一时失色起来。
回府路上,他实在乏力难撑,不自觉在马车内小憩片晌,再睁眼之时,人已从皇宫回到将军府。
他一下车便见桑拉站在府门前等他回来,她毫不忌讳地紧紧抱住他,忧心问:「昨夜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回来?」
被她如此一问,匡顗更觉得心烦。他拉开腻在身上的桑拉迳自走进府中,不耐烦说:「有事留在宫中而已。」
「有事?」桑拉皱皱眉头,一路跟着他走到他的房间,追问道:「是否乌伊赤出事了?」
「不是!」匡顗拧紧眉头,本来已经为宋玄禛的事烦心不已,如今又被桑拉穷追不舍,他实在再也不能摆出一贯耐心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未跟你算帐呢!那天把我丢在床上跑了出去,现在又对我不理不睬,你的心是不是被狼吃掉了?!」
「唉!你就当我是狼心狗肺吧!我不想再跟你吵下去,我很累!我想休息!」匡顗解下那件不合身的外袍丢在桌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好像养在胸口的野兽终于苏醒过来似的。
桑拉被他如此一吼立时噤声不言,眼里慢慢泛起一丝充满杀意的冷冽与妒忌,淡说:「是不是宋玄禛……你昨夜是不是跟他一起?」
匡顗重呼鼻息,一手叉腰,一手扶额,闭目说:「是又如何?」
她徐徐点头勾唇一笑,「好啊……换言之,你是不会跟我回去成亲了?」
匡顗坐在桌前长叹一声,翻开桌上的杯子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一喝而下。
「你明知我心中有他,又何必一再逼迫?」
「我知!我五年前看着你们分开!看着他恨你恨得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他走了之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谁?是我!为什么他这样对你,你心里始终没有我?!」
桑拉气得脸色涨红,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但始终动摇不了匡顗的心。
匡顗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衣柜前拿了几件替换的衣物,而后对桑拉说:「留尧期间你便住在这里,我回去住在城外小屋。」
一语说毕,他点足一跃,头也不回飞身而去,不给桑拉半刻挽留的机会。
桑拉忿忿哭喊许久,转念一想,遂躩步回到自己房间,走到小柜前取出上次的毒药,紧紧握在手里,咬牙道:「宋玄禛……你非死不可!」
炎夏飞逝,秋风渐起。园中花草已日渐枯燥,蓬清园亦悄然换上一身金装。有时凉风一吹,枯叶支离破碎的声音便直直传入耳中。
衣衫层层加身,立于屏风后之人犹如衣架般张开双臂,看着从窗外飘进的枯叶在地上打滚,最后撞上墙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任由侍者在他身边打转,系上腰带,戴上冠冕,瘦削柔弱的身子好似随时不胜龙袍的重量失足而倒。
华贵的龙袍衬得宋玄禛分外俊逸,脸上气息虽不甚红润,但却更显凛然难犯之貌,令人不禁肃然。
侍者退去,他带着平福与前来迎他上朝的宫人前往大殿。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道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而行。秋风又起,惹得他气息倏喘,张唇急喘几下终顿步猛咳起来。
若非平福及时上前扶他,恐怕他早已落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之中。
「陛下不如传太医看看吧?此病已然拖了月馀,再拖下去恐怕要落下病根了。」平福一边抚着宋玄禛的背为他顺气,一边进言劝说。
宋玄禛轻咳一声,缓了口气,坚决道:「不传,朕没事。」
他在袂下攥紧拳头压下心悸,硬要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而行。平福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青白的脸色,眼睛不敢离开主子半分,只怕自已一不留神让主子倒了下去。
宋玄禛方走到大殿,坐上龙座,群臣立时躬身拱手高呼万岁。他扬袖一挥让人平身,便开始一日早朝。
「禀陛下,逖国单于以飞鹰传书至凉都,探子得书快马进宫,今晨将之送至,请陛下一览。」俞胥两手奉上书函,平福步下陛阶接过,弯身呈予宋玄禛一看。
宋玄禛颦眉打开书函,此回内容以逖字而写,他细心一阅,将之递给平福收好,道:「单于无非要朕放人,但朕放不得,看来此战已无可避免。逊敏。」
「臣在。」逊敏闻声现身朝堂,吓得不少文官瞠目结舌,疑惑地望天望地,奇怪他从哪里出来。
「派三百死士前往都门突袭,朕此回看他能否再传战书挑衅。」宋玄禛傲慢一笑。
逊敏迟疑半会正欲开口,却被旁人一声打断:「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众人转目看去,瞥见匡顗拱手出列,站在逊敏身侧,正容道:「若派死士突袭只换来两败俱伤之果,若陛下欲收逖国,何不光明正大派兵攻打?臣恳请陛下准臣领兵南下,攻打逖国。」
「不可!」宋曷转身怒瞪匡顗,冷嘲道:「将军久未回国,恐怕难整军心。况且你自大漠失踪多年不归,亦欠众人一个交代,如此又怎叫陛下相信你,让你为我国攻打逖国?」
以宋曷为首的文官纷纷颔首,交头接耳,甚是认同宋曷之说。
匡顗自是听出宋曷言中之意,他无非怀疑自己是逖国细作,怕他表面虽言为国出兵,最后却带兵倒戈。他虽绝无此意,但亦难辞其实,而且当年……他的确曾做出叛国之举。
俞胥心知匡顗所想,遂一同出列,为他解说:「皇爷此言差矣,匡顗虽久未整军,但军中兄弟却对他心服口服,敬重之意堪比老臣。既然如此,又岂有难整军心之理?」
「哼,纵然军心无异,只怕有人心存不轨。」宋曷之言一出,众臣立时倒抽口气,谁也听得懂此言暗指匡顗叛国,其实众人的确狐疑匡顗五年间身处何方,他越是不说,便越难服众。
沈敕揖拳而出,淡说:「臣认为派死士突袭未免过于残虐,且恐背上骂名。若当真难逃一战,臣认为派兵攻打较能服众,至于主帅之位……仍有待斟酌。」
宋玄禛望着沈敕颔首不语,细忖片晌,转首看向逊敏问:「逊敏有何看法?」
逊敏抬目瞄了宋玄禛一眼,欠身道:「臣认同太傅之言,而且暗卫死士难练难求,尤其稀罕,若非不得已,臣望死士能留守皇宫以保陛下平安。若定要借助暗卫之力,臣亦可带领部分暗卫随军出征,以策万全。」
逊敏锐利地瞟了匡顗一眼,不信之意尽透无遗。匡顗早在潜身入宫时领教过逊敏的本事,若与他一同出征,恐怕他要防逊敏更甚敌人。
匡顗身后的将领自是看到逊敏的神色,方才宋曷一言已令他们气得牙痒,如今再加一个逊敏,足以令他们忍不下去,要替匡顗出头。
「陛下,臣等斗胆自荐随匡将军出征!并以项上人头保证将军对陛下绝无二心!」一众武将刷刷跪地拱手,镇慑人心。
匡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