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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隆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床边地下,还撒着破碎的瓷碗,和褐色的药汁。
“你是咱们简亲王府的长子,身份何等尊贵,只消开个口,多少好人家的闺女能嫁你。那女人出身低贱不说,又做下那等丑事,我如何能容她?你的名声要不要?你弟弟博哲的名声要不要?你阿玛的名声要不要?咱们简亲王府的名声还要不要?”
“你为了她不肯吃药,不是作践自己是什么?你就不想想额娘,不想想你阿玛和弟弟妹妹们?你将我们置于何地?”
德隆眉头愈发皱得深了。
“额娘不必多言,儿子并没有说什么。王府的血脉,自有弟弟博哲开枝散叶,儿子如今是个废人,苟延残喘罢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郭佳氏激动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夫才说了,你的腿是能治好的。什么废人,什么苟延残喘,你是府里的长子,将来这家业还得靠你来支撑,你却说这些话,到底是要痛死我,还是要气死我?”
德隆张开眼睛,有气无力道:“额娘当真误会儿子了,儿子并不是对那人心存留恋,不过是想着到底受那刘氏救命之恩,却没料到,是这样的报答。”
郭佳氏顿了顿,咬牙道:“不是额娘心狠,为了咱们王府,她是留不得了。额娘答应你,等她去了,自会让人好生安葬。”
德隆垂下眼皮道:“如此,儿子也没什么要说了。”
郭佳氏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几乎要喘不上来。
博哲和凌波就在这时候快步走进屋来。
正文 111、规矩是给傻子看的
小夫妻两个一进屋,就感觉到气氛的沉重。
德隆平躺在床上,眼睛不知是闭着还是只是垂下眼皮,脸上全无表情。郭佳氏则站在床前,两眼发直。
博哲看向西林觉罗氏,后者摊了一下手,对眼前的情形也是糊里糊涂。
德隆的话看似平淡,却充满了消极的意味,谁都能听出他对郭佳氏的怨气。
郭佳氏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是极端的爱,对那个玷污了简亲王府门庭的夏子语却是极端的恨,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反对声。
尤其德隆对夏子语或者说夏子语肚子里的孩子表现出留恋,她就觉得完全难以承受。
然而她现在真正恼恨的,并不是德隆怨她,而是根本搞不清楚,德隆为什么要怨她。
她觉得这个儿子虽然身体回来了,但是心好像还离得很远很远,她怎么也捉摸不到他真实的想法。
就好像是一个易碎的琉璃瓶放在摇摇**坠的桌子上,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博哲皱着眉,对眼前的情形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凌波却只是眼珠一转,便大声道:“奴才们都死到哪里去了,屋子里乱成这个样子,也不来收拾”
她四处一扫,见两个丫鬟缩在角落里,用手一指道:“你们两个,赶紧将这地面收拾干净,若是扎了主子的脚,谁担当得起?”
两个丫鬟浑身一颤,忙拿了簸箕笤帚等物,低头过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
哗啦呼啦的声音,似乎冲散了屋子里凝重的气氛。
凌波上前扶住郭佳氏的胳膊道:“额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了,媳妇伺候您回去歇一歇吧。”
郭佳氏看了一眼床上,德隆还是要死不活地躺着,也觉无趣,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凌波赶紧冲博哲打个手势,急急跟在郭佳氏身后。
然而一出门,郭佳氏就甩开了她的手,道:“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府里出了这许多事情,还能悠哉游哉在娘家吃酒观礼。若不是你手段不干净,何至于让下人乱嚼舌根,将话传到德隆耳朵里去”
凌波抿了一下嘴,说道:“额娘教训的是,是媳妇疏忽了。”
郭佳氏冷声道:“原想着你也是大家出身,应该是一等的教养,我身子不好,本想等你过了门,就将治家的重任交付于你,不曾想你这般不稳重,看来只有我再操劳一些日子了。”
凌波差点被憋死。
明明如今治家的是西林觉罗氏,郭佳氏不过是随着心情发号施令罢了,说什么交付给她,都是空话。
她忍着气,跟在后面走。
郭佳氏去又回头扫了她一眼,道:“瞧你细胳膊细腿,一阵风就能吹走。你也看见了,如今你大伯不良于行,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到常人一般。就算是重新能行走了,也再不能操劳,这王府的家业,到底还是落在博哲身上。你的肩上,就担着为王府开枝散叶的重任,你这般纤细瘦弱,如何能够繁衍子嗣?”
凌波咬着下唇,这生孩子跟她身材有什么关系。
“早前太医就说你受过寒,恐于子嗣有碍,你若是有心,就该多调养自己的身子,尽快为博哲诞下儿女。”
凌波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道:“是,媳妇谨遵额娘的吩咐。”
郭佳氏见她低眉顺眼,全无反抗,胸中一腔郁闷之气也都尽发散了,便咳了一声道:“行了,就送到这儿罢,我不爱看见你,以后少在我跟前晃荡。”
凌波瞪大了眼睛,这么直接?
郭佳氏说完这话就不再理她,将手搭在旁边丫鬟的胳膊上,作势就要走。
凌波上前一步,像是去扶一般,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
“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媳妇刚进门,于府里诸般事务规矩都不熟悉,若是有做的不妥的,额娘只管指点教训。做媳妇的,给额娘晨昏定省是应该的,怎么能够不在您跟前晃荡呢,额娘真是说笑了。”
郭佳氏有点吃惊,刚想开口,对面月亮门下,雅尔江阿正巧转过来。
“哟,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他见凌波脸上带着笑容,以为婆媳两个正说得开心,是以有此一问。
郭佳氏心头一紧。
凌波笑道:“额娘正教我做人治家的道理呢。”
雅尔江阿点点头,也没真听进去。
“阿玛可是要去看望大伯,正巧博哲也在呢。”
雅尔江阿唔了一声道:“我也正有事找他们哥俩,你们且先去吧。”
“是。”凌波挽着郭佳氏的手,亲热地道,“额娘,咱们走罢。”
她手上使劲,郭佳氏几乎是被她推着走。
直到转过月亮门,确定雅尔江阿已经走远,她才用力甩开凌波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凌波笑道:“额娘你瞧,咱们婆媳亲热,阿玛看着多高兴。”
郭佳氏眯起眼睛:“我倒是小瞧了你。”
“额娘小瞧我也罢,高看我也罢,我只是想做额娘的好媳妇,别的什么也没想。从前我不懂规矩,做了错事,但请额娘只看往后,往后我一定本本分分,叫额娘再也挑不出一丝儿错来。”
她微微地扬着下巴,脸上都是自信的神采。
郭佳氏倒是张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拭目以待。”
说完,她转身便走,丫鬟们立刻跟上。
凌波只是微笑看着。
可能连郭佳氏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凌波这番话,虽然有粗鲁冒犯之嫌,但她其实并没有生气,反而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等凌波转过身来,才发现绣书和瑞冬都张大了嘴巴。
“怎么了?我脸上长花儿了?”
绣书咽了一下口水,失神道:“少福晋,你也太,太大胆了,怎么能说那些话呢?”
凌波轻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不合规矩?”
绣书点点头,看了一下瑞冬,瑞冬也跟着点头。
凌波伸手拍了拍她们俩的脸,笑道:“傻丫头们,规矩那都是给傻子看的。”
她掠了一下鬓角,脚步轻快如清风,只留下两个丫头面面相觑。
正文 112、徐徐图之
第二日一大早,郭佳氏才醒来,就听丫鬟说,少福晋凌波清早就在院子里等着请安了。
“今儿这日头打哪里出来呀。”郭佳氏诧异了一句。
丫鬟们开了门,凌波就带着绣书和瑞冬进了屋。
“给额娘请安。”
郭佳氏皱眉道:“我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凌波不明道:“额娘说的话,媳妇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那我让你不用过来请安,你怎么一大早就到我眼前晃悠?存心给我添堵是不是?”
凌波一笑,说道:“额娘让媳妇不用请安,那是心疼媳妇。只是媳妇却不能仗着额娘的宠爱就坏了规矩,否则岂不是让人说媳妇恃宠而骄,全无孝心。”
她走上前来,见丫鬟正在给郭佳氏梳头,挽的是短短的小两把头。这时候的满洲贵族女子发型,还不像后世那般华丽,也没有大拉翅,丫鬟给郭佳氏梳好头发之后,就寻了一支金质头花,插在发髻中央。
因郭佳氏身子骨素来不好,脸色总比常人苍白些,所以爱戴些耀眼的金制首饰头面,希望提升气色。
凌波见那丫鬟插好了头花,又寻摸出两只铜镀金的珊瑚珠簪子准备点缀在两把头的两端。
她开口道:“额娘这丫头,倒梳的一手好发式。”
郭佳氏对这梳头的丫鬟一向满意,闻言道:“这丫头做事素来稳妥,梳头也是极好的。”
凌波点头道:“发式的确梳得好,只是这首饰挑得却……”
郭佳氏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头上的金点翠嵌珠石海棠仙鹤纹头花精美华丽,衬得她整个人似乎都高贵了起来,听凌波这么一说,忍不住反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头花挑得不好?”
凌波笑道:“这支金点翠嵌珠的头花,虽然精巧,却难免喧宾夺主,然而让人将眼光都放在这死物上,却忽略了额娘本身的气质。”
她走上前,往首饰盒中仔细看了一下,挑出一支金镶珠石点翠簪,说道:“额娘不妨试试这个。”
郭佳氏看了一眼那簪子,簪体镂空累丝,一端呈长针状,另一端錾刻加累丝五朵灵芝,构成一朵梅花形,梅花中心为累丝篆书“寿”字,寿字中间嵌东珠一粒,松枝及竹叶点缀于寿字周围,灵芝、寿字、松竹上均有点翠。
她将信将疑地让丫鬟将头花取掉,换了簪子,左右照了好几眼,觉得似乎真跟刚才有所不同。
凌波又挑出一款胭脂,用无名指沾取,轻轻在郭佳氏双颊均匀抹开。
郭佳氏再一看,方才那头花极为华丽,但好像确实跟凌波说的那样,过于富丽堂皇,反而容易让人把目光都落在首饰上,却掩盖了她本身的气质;而换了这支朴素一些的簪子,又点了胭脂,整个人的气色就好了起来,而且显得清爽大方。
她心里已经满意了,只是不肯承认凌波有眼光,所以闭着嘴不说话。
凌波说道:“以咱们王府的身份,自然戴的起那样华丽的首饰。只是媳妇想着,如今宫中自太后以下,都提倡后妃节俭,平日所戴不过通草罢了。若是贵族女眷装扮过于华丽,反倒不美。”
郭佳氏咳了一下,对丫鬟说道:“听见没有,往后别都弄那些个金的银的。”
丫鬟喏喏应了。
凌波又挑了一支如意扁方,插在郭佳氏发髻上,又有一支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倒掖在头把儿后边。
做好了这些,才对郭佳氏微微蹲身道:“媳妇擅自给额娘妆点了。”
郭佳氏转动脖子,丫鬟又取了一面大靶镜放在她脑后,以便她观看发髻后面。
她扶了扶发髻,动了动扁方,淡淡道:“恩,手虽然笨了点,倒也还算得体,就这样吧。”
凌波心内暗喜。
然后丫鬟们又捧来了郭佳氏今日要穿的衣裳,是件紫色团花长袍。
凌波一看见,就微微蹙了眉。
平日,郭佳氏为了掩饰自己气色虚弱,每每穿些大红大紫的衣裳,却反而愈发衬得脸上无血色,又显得笨重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