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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锦阑仰天大笑,四下里都有了回声,他笑得又不屑,又悲愤。“你当我父子是讨饭的?来向你们手中讨一个肥缺?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做的是与民为善的大善事?所谓的青苗法不过是强迫贷款,你们强迫农民借贷,实际一年两收两利,老百姓贷一次款,要还两次利!他们拿什么还?多收的利又去哪里了?抵抗贷款的,你们连负责贷款的官员一起惩治,多少荒唐?这是哪家的王法?!你们拿百姓的血肉去筑国库?!”
公子不说话了,似乎被讲中了他自己心中一直忧戚之事。好半晌才道,“国库并非是我王家的库,半文也不会放进自己腰包。我父亲为人,别人不知,你也不知?推新法只为富国强兵,不推新政,积弱不振,怎样富强国家?”
“富国强兵?”吕锦阑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最荒谬的笑话,“做梦!你去外面看看,半年的涝灾,满街都是流民了!农民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在官设的赌场里输的干干净净!放款处的人自己在黑市放高利贷,放给农民去还青苗钱!儿女卖掉,自己做贼,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这就是你们要的富强国家?……你醒醒吧大公子!你等着吧,天灾不断,就是老天容不下你们!报应就快到了!你们等着吧!”
他拂袖而去。急促的马蹄踏碎了一地落花。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敢做声。梓博轻轻挥手,众人获赦般全部离去了。梓博走到公子身边,轻声说,“自咱们封了几家赌场后,规矩过一阵子。后来确实又开了几家,我们已经查过,这几家名为私立,其实是有几家官大人在后头挺的。你不在,本想等你随差回来再禀告……”
他轻声解释,但公子并不做声,梓博摇摇头,又对我做个手势,随即也退了。只余下我,仍在公子身后。月亮升起来,将公子的影子拉长,他终于转头,脸被月光打得刷白一片。
“麝奴,随我出去转转。”
我不多问什么,随他一起出府。公子没有带别的亲随,骑着他的逐月,我穿着男装,骑着我的大麦。公子一路无话,我也不敢多说,虽然我不懂那些事,我也觉得,吕锦阑的话有道理。
我们出了直门,入金水街,一路向着汴桥走。正是夜市喧嚣,人景最盛的时候,这一条街平日最是热闹,今天更是一堆一堆的人扎在路边。果然如吕锦阑所说,除了平时固有的夜市摊铺外,多了很多背着袋子包袱带着孩子的,听口音,都是东北过来的难民。他们挨挨擦擦在人流里,藉着灯火呼唤亲朋,寻找落脚点,走过每一处食品铺,都犹犹豫豫的多看几眼,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背上的孩子哭起来,也顾不上哄拍,只是加一把劲,又拽着手上牵着的孩子。
我们的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窄路,公子的骕骦马极通人性,公子不用勒紧它,它会自己小心的捡着步子走,大麦却是毛毛躁躁,不时的仰头打个喷鼻,又常常擦到人,我不停的轻叱,它烦躁的叫一声。这些小动静公子在前面仿若不闻,他催马走了几步,前面就是一家借贷处。
戴小帽的官员分成两批,一批管记录,一批管发引牌,登记好,领到牌子的农民便排队去领银钱。这里本来晚上是不办事的,现在却都忙得紧。挤在前头的农民都是面有戚色,一两个会讲话的拉住办事的官员在争问什么,办事的一发脾气,他们就不敢多讲了,悻悻离开,一边仍摇头晃脑,跟身边的人兀自算着帐。
离此不远的一条岔街里,更是热闹非常,几盏大彩灯笼高高的吊着,几间大屋挂着亨,利,喜,的字样,里面灯火通明,沸反盈天的几乎挤不进去。我忽然明白,这就是吕锦阑和梓博说的,官设的赌坊。
公子勒住马,对里面深深的看了几眼。进出赌场的人除了那些长袍短衣客,果然有不少农民,我一眼看到刚才跟放贷官员争论的人,也毅然往里走,同伴在阻拦他,他咒骂一声,狠狠往地下吐一口吐沫,然后说,左右是死,不如索性拼个痛快的!他憋着一股狠劲进去了。余下的同伴只有摇头。
半里开外的桥边,还泊着一艘画舫。俏语娇声,杯盏交错声伴着丝弦飞出来,喜灼灼的烛光染醉了一小湾河水。
我们又往前走,前面是崇文会馆。门前有大片空场,这时也坐满,躺满了流民,这里成了他们的临时落脚处。人们默默的吊起炉灶,水煮一些蔬菜,配上面饼,空气中混迹着荞麦面的青生味和多日不洗浴的体味。偶尔开口,便说道青苗税利太重,不得已,卖了房子,卖了耕牛来还贷。卖了牛开春怎么下田?再贷款去买牛,还不起,只好自己做牛,不然就卖孩子了。
“你哪有孩子可卖?”一人揶揄旁边一年轻人,“你年纪轻轻,要卖就是媳妇了。”
两三个人笑起来,苦中作乐,笑也笑得愁云惨雾。
那年轻人一面附和着笑,一面叹气,“那个不是我媳妇,是路上认得的,她孩子丈夫都死了,我们俩结了伴。”他看一看旁边,那个黄瘦的女人正低头煮汤,倒有几分秀丽。旁边又有一黧黑的山羊胡子想了想,“要不,还有个法子,我来时听说前面的院子正缺个洗衣的……”
年轻男人变了脸色,一下把那出主意的搡到地上去。“饿死了我也不会把女人卖到那种地方!你可不是瞎了眼么?!”
旁边人一起来劝,地上那人爬起来,一面嘟嘟囔囔,“半路来的女人就那么金贵?这年头顾得了谁?我还不是两个丫头都卖去了?再说是去洗衣服又不是接客,你当她那一把年纪还嫩呢?”
那年轻人一握拳头又要上去揍,旁边人死活拦住了,有人说,走到这一步,谁比谁好多少?都是一条道上的,还窝里哄什么?
两人被挡着,架也不打了,年轻人重新坐下,瞧着旁边吞吐的火舌,半晌才闷闷的开口,“要不是当朝的相国出这一条条新法,咱们有钱吃肉,没钱吃馍,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只想踏踏实实娶个媳妇生个儿子,该服役就服,该交税就交,”只要别三天两头又出个新点子,不让咱们过日子!”
众人静了一会,又有人说,老子真想去抢了!这一路看到不少大户,随便找一家,抢他一票,就够吃一年的。
有人呵斥他,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默默不语,在这样的苦难里,危险的潜流正在酝酿。
有个老人说到一个叫郑侠的名字,说都在传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冒着砍头的危险,画了两幅画送给皇上看,皇上已经知道百姓受的是什么罪。
什么画?什么画?众人纷纷问,那老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稀疏的白胡子老鼠须般抖颤着,说,不清楚,只听说这个郑大人把咱们的苦楚都画了下来给皇上看,皇上是英明天子,绝不会让奸臣只手遮天。
大家欣慰起来,遥远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一些饥民凑在一起,各自从身上掏着,每人掏出几个铜币,一起去买了几块肉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每家分几份,夹在面饼中的肉屑,被仔细剔下来,送到孩子嘴边。
公子在马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夜色深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真瘦,更瘦了,青衫上已能见到凸起的背骨,他定是全身都绷紧着,才有这样不同以往的,僵硬的坐姿。
忽然旁边有人说话,一个汉子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公子马前。那人伸着一条疮疤累累的胳膊,几条粗大的青筋在瘦骨伤高高凸起,五指也粗粝如耙,紧紧攥住公子的马头。
“公子家需要丫鬟么?我家丫头手脚伶俐,生得好,吃得少,公子买下她绝不后悔。”
公子低下头,瞧着这只枯藤般的胳膊,他一言不发,摘下腰间钱袋递给那人。不是他惯常的,轻轻松松的一丢,而是郑重其事的,递到那人手上。那人惊得张开嘴巴,半晌才道,丫头快过来!他揪住旁边一个蓬着头发,小鸡仔般大的女孩子,按着头直按到地下去,随即自己也跪下,将脑袋沉重的捣下。
这一下,远处那一帮人全惊动了,不少人向着这边涌来。公子在袋里掏了掏,却没有什么,他索性将玉佩和坠子都扯下来,我身上还有一些碎钱,这时一起拿出来,全分空了,仍有一张张摊开的巴掌举到眼前。我无奈回头找公子,他已经拨转马头,逐月疾跑起来,公子伏在马鞍上的身子摇摇晃晃。
我暗叫不好,赶着大麦追上去,还没到跟前,已经见他一口血呕出来。
第十三章、倾门之变
我们回到相府已经两更。公子也不回自己房间,径自就去找相国。
相国住的雅思阁也不远,堪堪一道小回廊就到,我才发现相国的辛苦一点不比公子轻,也是彻夜灯火,如砖砌的案头文件。几名幕僚都在,各人脸色凝重。
相国一见公子便说,听说吕锦阑去找了你?是否有要求?
公子盯着相国,不过这半夜,他脸色灰白,眼窝深深陷下去。“锦阑是找了我。父亲准备怎样?”
“上令已经很清楚。改是改不成了,只是他父亲有何要求,可以酌情满足。”相国犹豫一下,又说,“吕公与我交情不浅,临行我倒想与他一聚,只怕他气量窄小,不肯见谅。要不我写个帖子,你亲自送去如何?”
公子忽然笑了,他肩膀微耸,笑得无声,看着相国那永远郑重的脸。
“父亲不用想着与吕公叙旧了。眼下有几件事,若不加紧办理,只怕父亲会和吕公一起结伴离京。”
相国一惊,黑沉沉的脸膛上一阵红晕掠过,显见得是怒了,“什么意思?还是你又听了谁的佞言?”
“想要不听佞言,请先远离佞人。”公子看来是在回府的路上就拟好了腹稿,这时一条条举出来:官贷处的赌坊妓馆马上一并封除,查出幕后人物,法办。如果是官府人,加罪入御史台审理。嵩山崩裂到底伤亡多少?地方报给朝廷的数字可能虚报。两河荒歉已久,募捐款项还未集齐,这一笔无论如何要从官中再集。
“唔,这几件事我也知道,”相国自己沉思一下,示意旁边的人去“拿这几日的报单”,一名文士走到架前搬下一叠卷宗。这档案架是自地垒到横梁那样高的,取上层的文件需要搬梯子,相国的书房四壁都是这样的架子,其余除了桌椅,只有两只巨大的鼎,没有任何陈设,肃穆而规整。这个古怪的老人,像架永不疲倦的工作机器,一点额外的乐趣也不留给自己。
相国翻开最近的一份文件,逐行的看,又递给公子,“吕惠卿正将青苗余钱粜来……”
“我指的就是吕惠卿。”公子截断相国的话头,接过文件却不瞄上一眼。“吕惠卿不罢掉,朝上再肃清也没有用。”
又来了,我想。又是吕惠卿。这个在我看来像个大好人的吕惠卿,永远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症结。
果然相国沉下了脸,“为什么总是针对他?不说吕惠卿之才,他与你同修三经,可曾有过一点纰漏?也不说他身兼数职,司农,军需,哪一处不是靠他?只说变法之先那满朝满城的议论,独惠卿坚定始终不移,哪像其余人一出一入,只视风势而偏?”
“正是他操管过多,眼下这一列恶疾才不得不由他开始肃清。”公子渐渐有些耐不住脾气,“我早说父亲对他信任依赖太过,事无巨细必与他共谋,他若藏歹,后祸无穷。郑侠献画,就是个明证。”
“哪个郑侠?什么献画?”相国问。
几名文士又互看几眼,一名文士说郑侠是一个门吏小使,会画两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