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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里,她侧耳倾听店中的声音,听了好一会儿,都只有蒋邳和杜尧两个人的打趣调笑,没有段晓楼插嘴的声音。段晓楼已回客房休息去了吗?不行,这里太危险了,虽然不清楚孟瑄的手下为什么与锦衣卫为敌,不过,受伤的段晓楼绝不能在这座被树成标靶的野店中留宿。距此往西五里地的雪花甸,明明有偌大一座陌茶山庄,比这里舒适百倍,段晓楼为什么要住客栈?
思量着用什么说辞劝服里面的人离开客栈,耳边时而传来蒋杜二人暧昧的低笑声——
“喂,昨天夜里你就匆匆一瞥,对方还用布挡着脸,”这是蒋邳的粗一些的声线,“你怎能确定对方是个‘如水的江南佳人’?你可莫要天黑眼拙,醉眼观花,不辨优劣呀。”
杜尧的声音带了两分酒意,呵呵傻笑道:“水……水灵灵的小辣椒,眼睛水灵,声音也甜,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麻辣麻辣的,要不是……嗝,赶时间去支援行动,真想多跟那小妞拌两句嘴,呵呵,真有意思的小妞。”
蒋邳看着杜尧的傻相,不禁摇头叹气:“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杜老兄,据我多年观花的经验看,一般眼睛大、声音甜、蒙着脸的女子,揭开脸之后长得都很抱歉。你想啊,嗝,她既然有胆子半夜追着陌生男人追着马跑,还不像普通小家碧玉,还没说话就羞得不行了,那她怎么不敢用真面目示人……嗝,呢?十有八九,哈哈!她的鼻子是歪的,嘴长得比你还大,哈哈!”
杜尧恼怒地反驳说:“她戴着面巾正是因为容貌生得太美,怕招来了街上的野狼!她的声音又清又甜,比这枇杷酒还熨帖人心,嗝,怎可能是从我这么大的嘴里出来的?!她的嘴……她的嘴一定只有这么小!!”不知他在拿着什么东西比划。
蒋邳立刻笑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哈,哈哈哈!哪家的女子,哈哈哈,嘴巴只有一片瓜子儿皮大小?就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娃娃,也没这么娇小的嘴呀!”又狂笑了一阵,他的声音压至最低,似乎是在对着杜尧比口型,嘶嘶地隐现几个字,“那她成亲之后……相公……吹箫……”
何当归听他们的言语已然低俗到没有下限,避讳地走远一些,这才是最真实的锦衣卫,像陆江北那样的君子,以及段晓楼那样的情圣,都是异类中的异类。
听了这一大会儿,都没再听见段晓楼的声音,按说,此时进去还杜尧那十两银子是最合适的时机,可里面的两个人太叫人厌恶了,萧素心的话果然有理,锦衣卫多数都不是好东西。听这二人话中的意味,简直像在守株待兔,专等自己上门给他们一饱眼福,好在背地里评头论足,为他们提供酒后的荒诞谈资。
又走远几步,背对着通往厅堂的门帘,然后,就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那门帘“呼啦”一响,身后就有了一个呼吸声。
呼,吸,呼,吸,呼,吸……
她缓缓回身,一个戴着冰面具的高大男子,一身绯色圆领长衫,一双眸子漆黑幽深犹如子夜,正在盯着她看。
“你是,”男子的声音带着疑惑,可以想见,那张面具下的容颜也是极为疑惑的,“你是那个一直在客栈外徘徊不进的女子吗?你……你是杜尧说的以面巾遮脸的江南女子吗?你是来找你的马吗?”
何当归的心随着这一长串的问题而沉入冰凉冰凉的溪水中,他没认出她,他竟然没能认出她!
段晓楼,隔着一层冰面具,他也同样显得陌生而遥远,令她不敢相认,可是,他怎么可以认不出面巾之下的她了!连彭时和柏炀柏都能一眼辨出她是她,而他却不能吗?
纵使相逢应不识,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吗?
纵使相逢应不识,是什么缘故造成的孽!
纵使相逢应不识,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情。
、第339章 弱女落贼子手
更新时间:20131119
何当归张了两次口,嘴唇抖得厉害,喉间却发不出声音,在冰面段晓楼的注视之下,最后,她只能用力点两下头当做回答。
段晓楼轻笑一声:“果然如杜尧所言,是一位如水的江南佳人,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何当归僵立,垂了头,反复地安慰自己说,他认不出来不是他的错,是自己容貌装扮比往昔改变太多了。彭时和柏炀柏能认出她,是因为那是在罗府之内,那样特立独行的装扮,单薄的身影,舍她其谁。怎么能在大街上碰见一个身量肤色都不同的女子,只凭一双眼睛就认出她是她呢?
退一步讲,凭什么要求他还清楚记得她的一切,他忘了最好。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期盼么,如此,甚好。
段晓楼瞧她腼腆不语,全不似杜尧口中伶牙俐齿的小辣椒,猜她是听见了店中那二人的对话,羞恼交加,恐惧萦怀,于是开口辨正视听:“他们都不是恶人,你不用怕,男人多喝几杯总要讲两句醉话。你的马就在前门那儿拴着,你不必进店,自去牵马便是。”
何当归点点头,将手中的十两纹银搁在回廊的栏杆上,然后垂下头,默默走开了。她这是怎么了?她还没有为段晓楼疗伤呢!虽然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可实质上,一定伤得很重吧!别走!别走!
她一边在心中呐喊着阻止自己,一边迈着向外走的步子,找不到一个停下来的契机。
“别走!”店里面冲出了杜尧,显然是听见了段晓楼的“自言自语”,冲出来一看,染了三分醉意的眼睛露出喜色,喷着酒气笑道,“果然是你!你,你怎么不进来呢,傻丫头?”
何当归直觉地抵触着如此亲昵的打招呼的态度,尤其是当着段晓楼的面,她摇一摇头,指一指栏杆上的十两银子,然后转身,迅速地离开。先就这么着吧,她还没做好“相认”的准备,或者说,她压根没想到,会有这种“相逢对面不相识”的事发生。她不是容易受伤的小女人,可是,她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疗伤,立刻马上。
“喂,你怎么走了?”杜尧不肯就这样放跑等了一早晨的女子,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在她回头瞪他时,讪讪放了手,邀请道,“进去喝杯茶,十两银子是你的,我请你吃糖皮糕,羊角蜜。”说完,他又来拉她。
段晓楼负手立着,头已转向另一个方向,不知是心不在此,还是默许了他属下的“调戏”良家女子的行径。
何当归被一只大手拖着往屋里带,望一眼那个用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冰面人,只觉得分外遥远,连她自己都开始疑心,会否不是段晓楼认不出自己了,而是她将别的什么男人错认作了段晓楼。因为她认识的段晓楼遇到这种情形,不论被“掳劫”的女子他认识与否,也不论那女子貌丑貌美,只要是个女的,都在他的荫庇范围之中。
博爱而可爱的一个男人,段晓楼是那样的人。这一个用后脑勺对着她的冰面人,他一定不是段晓楼,一定只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像段晓楼,又有着相同声音的男子。否则,眼前的这一切统统都不真实。
何当归抗拒着那只拖拽她的大手,可那力量只凭小打小闹的抗拒是不能自救的,她得拿出真本事,冲着杜尧的脸挥一拳才行。锦衣卫是皇帝钦差,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算什么?原来昨晚放过她,是因为此人在赶时间,而今日得了空闲,就在这里专等着她自投罗网呢。这种人渣,狠狠揍他,功夫就是专门用在这种场合的,她心中憋闷异常,只想揍人。
心中这样打算着,手中就捏紧了拳头,抬高,对着杜尧的脸,挥出……
“啪!”
何当归只觉得自己后颈一痛,双目有一瞬间的昏黑,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伤心难过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缓缓向前软倒,落入杜尧的一双铁臂中,失去了意识。
……
“蒋毅!”杜尧愤怒地叫嚣,“见鬼!你打她做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丧门修罗,遇上你就没好事!”
一个周身浴血,穿着货真价实的血衣的高大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客栈,看他的行迹和浓烈的煞气,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仔细看的话,他身上的那些血迹全都不属于他,那是浓艳的敌人的血。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浴血修罗”,与“白衣神剑,袖里乾坤”陆江北,以及高绝化名的“雷霆一刀”高审心,在锦衣卫内部并称“三杀神”,双手染满敌人的鲜血,历经百战,未有一败。
蒋毅冷冷丢下一句:“她要刺杀你,她身上有杀气。”他的身板高大宽阔,容颜却细白若妇人,曾被旁人戏称为“兰陵少”。
杜尧将软倒的佳人绵软的身子打横抱起,追着蒋毅进店和上楼的背影,仰头骂道:“见鬼的杀气!有杀气的人是你!你用了多少力?她死了我跟你没完!”感觉怀中人轻如羽,温软,馥郁,清淡中携着冷气的幽香,令人发自内心地燃起一种快意。
于是,他埋下头,深深嗅着那香,带着四五分醉意的双眸,渐渐染上了欲望的色泽。昨夜没喝成花酒,他还暗道晦气,没想到老天待他不薄,送来这样一份大礼给他。
大堂中间座位上的蒋邳也丢下酒壶,双眼发光地跑近,兴奋地叫嚣着:“快!揭开面巾验验货,我猜她的鼻子一定是歪的!”真如何当归所料想,他就跟围观耍猴戏一样,绕着昏迷之人转了半圈,最后目光落在那高耸的胸口,评判道,“这小娘子够味儿,的确比普通的青楼花娘子正点,不过……快点揭开脸呀,杜尧!让劳资瞧瞧她的鼻子!”说着,等不迭杜尧动手,他自己的大掌已向着那张双目紧合的小脸伸去,手指屈张,触上面巾……
“啪!”
杜尧没好气地说:“不能碰,她现在是我的了,不给你看!”边说边一把摘下自己的披风,兜头兜脑将怀中人包裹严实,紧搂在怀中,三步并两步的往楼上跑,口中警告着,“别来找事儿,否则兄弟没得做了!”足下生风,跑得极快,最后索性一个纵身,跃过了十几层木阶,朝着回廊深处的某间客房奔去。
蒋邳目瞪口呆,半晌失笑道:“这就入洞房了,这么急?就是新娘子也得让人看看脸呀!”
后院中负手独立,吹风醒酒的段晓楼慢慢踱步回来,没精神地垂着眼皮,走了两步回头往二楼看一眼,问:“蒋毅呢?没受伤吧?”
蒋邳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脾气臭得冲一条街,谁敢问候他?可恶,居然让杜尧那小子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可恶,小爷在这里坐了半日,最后连张脸都没瞧到,可恶,最好他揭开面巾,发现鼻子是歪的,嘴巴是斜的……”
“女人么,熄灯闭眼,在床上都一个样,叫出来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帘子一阵鼓动,又进来的一个紫袍男人,随口接着蒋邳的话头说,“昨晚包了个扬州十家青楼第一花魁,只一夜就丢进去五百两银子,可早晨醒来一回思,觉得还不如上次在街边捡到的那个流莺,那一个叫得更够味儿。”
蒋邳斜眼睨着廖之远,酸溜溜地说:“你都有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了,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女人在床上都一样?那我给你找一个,你敢不敢上?”
廖之远问:“谁?”
蒋邳又用眼斜睨重新斜倚在兽皮大椅中醉眠的段晓楼,用口型冲廖之远比划:“何小妞……她娘。”
只是一个口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看上去正在沉睡的段晓楼,却骤然睁开双眼,一拳揍上蒋邳的鼻子,裹挟着霸道绝伦的劲风。蒋邳慌忙后撤,鼻子虽然没有遭殃,可面上的冰面具却被那道劲风给震得四分五裂,露出面具下的脸。此时若有不明就里的外人在场,肯定会吓得大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