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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河西农业最发达的地方,又是丝路商旅休憩的驿站。大漠的风沙被阻挡在城外,不少大宛、康居和龟兹的商旅就在城外的月牙山下的村落置地定居,有的甚至一生不回西域故土。
无论是作为丝路重镇,还是河西粮仓,抑或是河西之地的心脏、凉州城的西部屏障,这座城市的战略地位,都不言而喻。
此处是朔方城外十六里,跑虎原。
浓云被风撕扯着翻涌,压在茫茫荒原的上空。烽烟还在不断地冲天而起,黑云便似乎压得更低,又厚了一层。
胡人的攻势再次被压了下去,前方的战场居然寂静下来。秃鹫凄厉地鸣叫着从战场上空掠过去,在地上一洼一洼鲜红的小溪上映出影子。
“胡人退了?”
年轻的武士从箭垛后悄悄露出脑袋,不敢相信地望向胡人退去的方向。他身边的将军一把将他按了下去,与此同时,咻咻几道冷箭从他头顶擦了过去。
“我们死的人够多了,都给我小心保护好自己的命!”顾琼压低声音狠狠训斥。而一轮冷箭放完,像退潮一样,胡兵汹涌的军队居然真的从战场上退了下去,留下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浸泡在血渍里的战旗。
“阿野,我们的人,还剩多少?”顾琼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渍,转过头看向身边他的副将,低声问。
顾琼一身银灰的鱼鳞细甲,已经被染成一块一块的暗红,不复之前翩翩儒将的风采。他身边的百夫长桓野头盔破了一半,肩上被一支羽箭穿透之后草草包扎,暗红的血结成痂,现在因为剧烈动作的牵引,再次破裂,血渍浸透了铠甲。
“步兵和骑兵,都不到一半。”桓野粗声回答。他伸手摸向身边的箭匣,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其余的人,状况也没有好多少。他们隐蔽的小丘陵前已经铺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尸体,武士们静静地埋伏在丘陵后,也不知是麻木,抑或太过疲倦。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头上、脸上,浓稠的血渍和尘土混在一起,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面容来。这支五千人的精锐被困在这里已经三天两夜,远处的胡骑打的是车轮战,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地涌上,整整三日两夜,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似乎哪怕是累,也要累死他们。
这是五千人与几乎十倍于己的对手的鏖战,这支顾琼旗下的精锐能坚持到现在,靠的完全是武士的勇决和娴熟的战术。就像此刻,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兵阵几乎已经不成形,却依然不乱,稳如磐石。所以胡人的推进极其艰难,他们要付出与对手相等甚至更大的代价。跑虎原这方圆不过数里之地,胡人几乎是要一寸一寸地争夺。
而现在,这支只剩不到一半人的虎贲精锐,已经筋疲力尽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有两千人左右。”顾琼凝视着胡人撤退的方向,回过头来缓缓看一眼他的武士们:“大家都做好准备了么?”
桓野没有说话,默默取出最后一匣弩箭。将士们都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们都明白胡人这次撤退,恐怕只是为了下一轮更凶猛的攻势,就好像猎鹰扑食羔羊之前,怜悯般留给它最后一个喘息的机会。
桓野转过头去,看向身后,天地相接的地方就是那座雄壮的城池。他们的距离并不太远,不到二十里,如果发出求援信号,虎贲卫大本营一定可以看得到。虎贲铁骑、速攻无双,若是他们的兄弟急兵来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而他的怀里,就放着一支传递信号的鸣镝火箭。桓野的手动了动,终于慢慢伸进怀里。
“啪”,顾琼的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桓野蓦地抬起头,看到顾琼箭一样锋利的眼光。他利落地一把将桓野胸口藏着的箭筒拽出来,啪地扬手,桓野被狠狠抽得一个趔趄滚在一边。
“谁敢再想向朔方求援,杀无赦!”顾琼眼睛里锋芒凌厉,弹剑出鞘,剑锋已经抵上了桓野的脖子。
“将军!”桓野大吼一声,居然不闪不避,迎着剑锋扑过去:“我们死了不要紧,可是你不能!你是伐胡副将,是虎贲卫扶风上将军!你要是死了,如何对我虎贲将士交代,如何对云将军交代,对公子交代?”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下来,所有人一齐看向这里,一双双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微弱的亮光。
那是希望,希求朔方援军的希望。
顾琼微微怔忡。虽然明白形势,但是每个人的心底,甚至包括顾琼自己,似乎都还有那么一线微薄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顾琼陡然一阵心酸。他可以对犯军纪的属下毫不留情、对血肉横飞的战场麻木,但这些闪烁着微弱的希望之光的眼睛,却像一根细小的刺,微弱而尖锐,让他的心脏抖了一下。他缓缓看过周围的兄弟,他们在短短几日无数次的激战中磨穿了铠甲,几乎没有一个人身上完好。他目光停留在一名年轻的武士身上,他大约只有十七八岁,被斩断了右臂,却依然用左臂持刀。
顾琼忍住眼眶里**辣的刺痛,突然轻轻踢了一脚,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将桓野踢开,骂道:“蠢材!”
顾琼还剑入鞘,慢慢道:“兄弟们,顾琼今日,要对不起诸位了!这枚火箭,顾某不可能发出去;即使发出去,云将军那个老狐狸也不可能派援军过来。即使云将军派援军过来,”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顾某也要犯上一次,治他个耽误军机,就地斩立决!”
他高高举起那支箭筒,啪地狠狠折断。
“胡人烧我家园、杀我兄弟,顾某今日,誓与胡儿决一死战!”他缓缓看过各位将军,厉声道:“谁愿与我同生共死?!”
顾琼素有“书生将军”之称,谦逊温文,出言谨慎。此刻这忤逆犯上之辞,却没有人说什么;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一名满脸血污的百夫长突然笑了一下:“老子这把刀,砍了不下一百个胡儿。有他们垫背,值了!”
他手中一把六尺六寸斩马刀,巨刃居然已经砍出了豁口。
他大吼一声:“末将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一名百夫长紧接着大喝道:“末将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像暗潮汹涌的平静陡然碎裂,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声音纷纷炸响:“末将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武士们话音还没有落,鸣镝呼啸,一排长箭“铮铮”钉在箭垛之上。
一阵大风吹过,卷来浓重的血腥气,杀意压滞了天际翻涌的重云,虎贲军校陡然吹起尖锐的号角:“胡人又开始冲锋了!”
跑虎原的尽头,陡然举起一面赤色的大旗,大浪一般汹涌卷过荒原尽处的残阳。大旗之后,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胡服骑士们,蓄势待发。胡人果然是退兵重新聚集力量,也许他们厌倦了和这远远少于他们人数的一队人马纠缠不休,这一次的攻势,大于之前的所有。
羌胡的牛皮战鼓滚滚擂响,大旗之上的图腾跃入眼帘,那是一头展翅欲飞的苍鹰,利爪如钩,双翅如铁。
是风云骑。为了拿下他们这区区两千人,左贤王居然出动了风云骑。
顾琼急喝:“摆阵!”
军校吹着急促的号角,向弦月大阵的两翼飞驰而去,一层层传递警讯。天际浓重的黑云之下,铁甲骑士们手中六尺六寸的斩马大刀再次举了起来,弓弩手慢慢挽起了长箭。
顾琼翻身上马,缓缓看过眼前的将士。他们是他精锐中仅存的两千人,而其中至少一半已经负伤,几乎没有人身上还穿着完整的甲胄。此刻他们静静地凝视着他,就像最初他们从军之时,第一次聆听他的训诫。顽抗至今,所有人已经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必死的结局,反而前所未有地镇定下来。
“守卫家园,是我们每一名武士与生俱来的职责,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他策马回旋,沉声道:“兄弟们,还记得你们的使命么?”
为什么要从军?为什么要披上这一袭铠甲?为什么要离别父老,孤身奔赴这黄沙漫漫的征途?
乱世之时,山河倾覆。踏上了这条铁血之途,霸业、权力、阴谋甚至嗜血的快感,渐渐淹没了梦想、雄心与热血,也许多年的征伐,已经让身体和灵魂一起麻木。但是,总有一些不经意的刺,随时刺入武士的心脏,尖锐的疼痛让灵魂骤然鲜活——原来,每一名武士那最初的少年时的梦想与热血,从来不曾消退。
那是少年披上战甲的初衷!
守护。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虎贲武士们举起斩马刀,烽烟弥漫中,他们压低了声音,或许粗嘎嘶哑,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重复:“马革裹尸、护我河西!”
护我河西!
“很好。”顾琼慢慢道:“用好最后每一支箭,胡人不到眼前,不能出箭。”
务必要使每支箭都沾上胡人的血!
胡人的铁骑,已经奔腾到眼前!
顾琼大喝:“出兵!”
残余的骑兵精锐摆成了弦月大阵,双翼呼应,前方的战士倒了下去,后方的同伴踩着战友的尸体再补充上来。单薄的双翅一点一点淹没在胡骑大潮般汹涌攻势之下,却丝毫不曾退却,依然如此娴熟地变化兵阵,灵巧地游走在胡骑之间,像一把薄薄的匕首,企图在对手长龙般的身躯上划出一片片血口,哪怕明知道不能致命,也要留下最重的创击。
这种明知山有虎的送死,此刻却有种一往无前的壮烈美感。
史家大笔一挥,这就是慷慨的壮美;而这种美,在另外一些人的眼睛里,又是多么的无奈和残酷。
距离跑虎原仅十余里,朔方城。
拖曳着火舌的箭雨不停地投向朔方城中,浓云从跑虎原的方向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一抹残阳静静地铺在天际,浩瀚城池被染上一层暗色,像是跑虎原上将士们的血也飞溅上了朔方城。
虽然左贤王已经开始大举反攻,但甚至远在凉州城的公子怀璧也不曾料到,漠北雄鹰的反击会如此迅速而凶猛。五胡联军的各地驻军汹涌而来,对朔方城形成了四方合围之势。左贤王兵分两路,一路直取朔方,一路牵制朔方的双翼——朔方城西的两座屏障,沙枣林与跑虎原。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是最残酷的地方,大局之下、短兵衔接的时候,哪里还讲情义、道义?但是,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而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去送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是一处临时搭起的简易箭楼,角度却可以将远处的战场尽收眼底。虎贲卫守城的将军们全部站在箭楼上,紧紧盯着远处的战场。跑虎原距此处十余里,详细战况不能辨别,但却能看着那些黑甲军团,终于在胡骑浪潮之下被一点一点淹没。
“大将军!”一名年轻的将军终于忍不住一声低吼。
“大将军!”几名将军扑通一声单膝跪倒,一齐道:“再不出兵,顾将军、我们的五千兄弟要全部折在胡人手里了!”
其余的将军们盯着云渊,虽然没有说话,眼睛里却闪烁着期冀的光。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但依然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一名老将看一看云渊的脸色,慢慢道:“沙枣林和跑虎原两翼相互接应,要出援兵也只能沙枣林的三国联军出。”
“梁将军所言甚是。”一名将军沉声附和:“左贤王攻城正急,我们一动,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驻扎沙枣林的三国联军有七万之众,而且那里地势复杂,有利于三国步战,却不利于五胡骑兵作战;如果三国联军能出兵援救,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年轻的将军悲愤道:“三国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