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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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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羌胡蛮勇之士虽多,”他眼睛里浮起一丝淡淡的怅惘:“却鲜少精通韬略、奇术的贤士。”

中州人看不起胡人粗蛮,胡人看不起中州人诡诈。但是,中州人失在韬略之士太多,所以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九州多动荡;而羌胡武士多蛮勇赤诚,五部却仍然常常分裂,饱受混战之苦。

“韬略、权谋、勇武都不是原因。”左贤王慢慢道:“其实,一切只是人心。”

人心……

不知为什么,晏仲玄心中微微一动,突然想起在撤军的时候,他看到虎贲卫队伍里,有两辆并驰的战车,一辆上面的人白衣洞箫、风姿秀雅;而另一辆上,是另一名清瘦沉默的谋士

那人有着女子都自惭形秽的容貌,短短目光交错的霎那,他似乎微微一笑,对这个方向拱手一揖。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迷月色(上)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三年,正月二十九。

料峭的春风悄悄吹过了苍水彼岸,这一日,也是凉州城的“迎春日”,与燃灯节正好一年首,一年尾。凉州城的节日并不多,燃灯节又是唯一一个官方祭祀大典,与民同欢,自然庄重肃穆,热闹非凡;而迎春日,连节庆都不是,却比燃灯节更让凉州人兴奋,连此时战争的阴云都无法影响——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符号,沾了一个“春”字,凉州城的空气似乎旖旎起来了。

是的,这是一个女人节。每年此日,由凉州城各家各户的女主人带领家中女眷,洁净衣饰、素雅妆点,三五成群,前往佛塔佛窟祭拜,祈求天神降福。苍水之畔是最热闹的地方,贵族世家几乎都有自家捐资修建的佛窟,大多集中在这里的崖壁之上。贵族世家的女眷驾着精致的马车,偶尔垂帏被风吹开,露出一张艳丽娇容,被等待已久的多情公子觑了去;于是妖童媛女,暗中递诗送笺、偷期密约,演绎种种香艳好戏。

而真正的祈福仪式才是重头戏,在暮色初降的时候,各家女眷走下马车、走出屏障,在苍水岸边焚香祈福。往往此时,好事的文人骚客拿出比指点江山还足的劲头品花鉴玉,每年都要诞生一个美人排名,更刺激得各家女子暗中激烈攀比,比妆容、比美貌、比马车、比排场,争奇斗艳。

所以,像往年一样,迎春日祈福的时候,苍水畔出现的男人比女人更多。

各豪族世家的车马队伍纷纷汇聚到了苍水边,为了炫富,各家像往年一样在自家的车队前将厚重的锦缎搭成屏障遮蔽沙尘,也方便让自家女眷休憩停留,遮挡浮浪子弟的目光。凉州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丝绸珍品,蜀锦、夷绸、宛帛,浅紫、暗红、重金,有的三十步、有的五十步,满目锦绣,葳蕤生光。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正在柏梁台下,一群身着褐色短衣的家奴浩浩荡荡,正围起一座锦屏;锦屏还没有搭起来,但合围至少约百步,完全一色的蜀川紫缎,光华夺目、富贵逼人,引无数仕女公子驻足赞叹。

“让开,快让开,别不长眼!”

一名家奴骑着一匹骏马奔腾而来,挥起马鞭驱赶行人,来势汹汹。锦屏四周十丈之内的车马行人也都多是官宦,此时纷纷走避,竟不敢越过这名家奴划定的疆界。

“百步紫缎锦屏,需耗一百织妇半年之功,遮蔽半日风沙,便丢弃不用。”一位年轻的公子嗤笑一声,不无尖酸讽刺之意:“真是大手笔啊,凉州之富,可见一斑。这名家奴倒是正好相得益彰,好大的气魄,不知是谁家?”

这是一处小小的青布屏障,位于一个偏僻角落,离紫缎锦屏不远。屏障合围约二十步,简单朴素,毫不起眼。里面只坐了两个人,年轻公子大约二十**岁、身着一袭长裾广袖的文士便袍;还有一名女子,穿着一身宽大的长袍,有一双如深湖一般平静无波的眼睛。她有着少女的面容,而深湖般的平静背后,却有种悲悯的神色,仿佛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老人。恍惚之间,居然看不出她的年龄。

女子微微笑了一下,并不抬眼:“那是大都督顾雍的家奴,恐怕里面是顾氏家眷,自然要凌驾于众人之上。”

她正在沏茶。她与年轻的公子隔着一张案几对坐,一双雪白的素手托起一只精致瓷壶,微微倾斜,清水细细地注满了案上的两只白瓷小杯,一缕暗香随着热气在寂静的空气里袅袅散开。

这里独成一方幽静世界,与外面的繁华隔绝开来。年轻的公子与淑女隔案对坐,茶香缭绕,一旁用沙枣树的枯枝烧成一个小灶,上面一座精巧的青铜小壶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采集过来的纯净雪水,茶香中就混有丝丝枣味的清甜。料峭春风犹自带着残冬的严寒,但吹进这座青布屏障的时候,却仿佛也变得清幽起来。

“顾都督也来祈福?恐怕顾雍第一个想的,就是怎么祈求天神把我除掉。”年轻公子微笑了,他嗅到了茶香,颔首赞叹:“好茶!”

“公子都来了,顾都督为什么不能来?”女子浅浅一笑,托起细瓷小杯,双手托至公子面前,广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公子,请。”

“这些人都来祈福么?也不知道能保护河西、保护凉州的,是那些被供养得白白胖胖的僧侣,还是几本故纸堆里的经文?”公子挑了挑飞扬的眉峰,漫不经心地一笑,接过香茗,轻轻吹去茶末:“与其祈求神灵庇佑,还不如来祈求我的庇佑。”

“真正祈福的,恐怕不多。”女史笑一笑:“不过,天地终极的奥秘是什么,又有谁知道呢?天地如沧海,人命一蜉蝣;身在苍茫乱世,信仰只是无数百姓挣扎生存的一种寄托,倒也无可厚非。”

公子不以为然:“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力量都不能相信,还能相信什么?”

“天命。”

“把我的命交给几颗星辰?”

“星辰只是折射命运的轨迹。对于强者,这种天命或许是转机;对于弱者,天命可能是陷阱。”

“那就对了。也许不是星辰决定命运,而是星辰展现命运。”

这句随意的辩驳,却让女史一怔。

“好,好,今日只谈闲情,不论大势。”公子放下茶盏,扬眉一笑,眼底有一抹疲惫的痕迹:“真是好茶……中州的‘眉山碧螺’么?我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品茗了。”

“公子连日来军务繁忙,多有劳碌,”女史轻声说:“一雪若能为公子分忧,当不胜欣慰。”

“俗务缠身,浮生偷得半日闲啊。”

女史浅笑不语,细心为公子续茶。白烟袅袅,茶香隐隐,如遗世独立的桃源。

“眠松卧冷月,酌雪饮清流。”公子曼声低吟,他硬朗而深邃的轮廓在长裾广袖的文士长袍衬托下,居然也有一种****倜傥的味道:“如此,多谢美人陪伴了。”

他话音未落,天空突然一声尖锐长鸣,划破了重云。

公子蓦地抬起头,一只青隼冲破长空,正呼啸着在天空盘旋。

这头猛禽约有一尺,已经是青隼中个头雄壮者。这体小而残酷的鸟类却可以搏斗雄鹰,抓捕大雁、野兔甚至羔羊。不过这一头,此刻却不是这种用途。

女史轻叹:“半日之闲也不可得了。”

公子神色陡然锐利起来,他举起手臂,吹一声尖利的呼哨。青隼的羽翼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自半空向下俯冲,精准地落在他的手腕上。它强劲的利爪之上,绑着一枚小小的竹筒。

锦屏之外的暗处突然一阵响动,似乎有无数武士陡然戒备,空气陡然紧绷。公子随意挥了挥手,似乎在自言自语:“退下。”

空气里的锋利气息悄悄消散了。哪里有真正的遗世独立呢?

公子迅速打开信笺浏览,神色渐渐冷下来。他抬起头,信笺在掌心被慢慢揉碎。

女史执着瓷壶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朔方战报?”她轻声问。

“奚将军挥师破虏,一战而解跑虎原之围;白将军三剑退贤王,声名大振,朔方暂安。”

女史听到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战告捷,她的好友,还有……那个冷傲又偏执的孩子,他们都没事。

“白将军果然不负白氏名将之血的美名!”她神色的波动一闪而逝,柔声道:“既然如此,公子为何眉间依然忧愁?”

青隼性情凶残、相貌暴戾,达官贵人多爱那些翎羽美丽的鸟类,豢养青隼的只有公子一家;而能用青隼秘密传信的,更是不可能有他人。这种猛禽速度最快,真正的朔方战报传到凉州,往往要晚一两个时辰。

公子爱抚地抚摸过猛禽的羽毛,这凶恶的猛禽乖巧地停驻在他的手臂,用微勾的尖喙轻啄他的手。公子慢慢道:“这一战只能说惨胜,或者没有胜。我虎贲重骑的五千精锐之师,两相对峙之下居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撤军;而白氏后人与第一名将联手,却拿不下一个左贤王。”

不是自己太弱,而是对手够强。

女史微笑,温和道:“公子此言差矣!胡人铁骑横扫漠北、令中州诸侯闻风变色,但左贤王亲征之下,数十万大军在朔方城下攻伐月余,寸进尚不可得!我五千兵马逼退羌胡数万铁骑,足见虎贲速攻无双。恐怕要夜不能寐的,应该是左贤王吧。”

公子抚掌大笑:“女史所言甚是啊!”

他轻轻叹口气:“我担心的,倒不完全是朔方。”

公子站起身来,踱步站到前方,仰首看着天际翻涌的云:“左贤王强兵压境、锋芒毕露,这道明箭固然危急,倒也未必十分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凉州城中那些暗潮汹涌的暗箭啊……”

他一震手臂,那头猛禽振翅而起,呼啸着盘旋远去。

女史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她曾推演出的星相——北阴犯破军。

北阴主死,北辰主生!

指的是这场朔方战局,还是这场乱世博弈,抑或,只是破军自己的命运?

命犯北阴的破军星啊……

天际染上了暮色,一阵大风吹过,带来了远处苍水岸边僧侣的吟唱,各家的祭祀祈福终于开始。各家争奇斗艳的锦屏里,再铺上一道丝绸铺就的走廊,以便使女眷们娇嫩的玉足不沾尘埃。大妆盛服的女主人们带着自家女眷,这些贵族丽人们像一簇簇盛绽的鲜花,沿着各家的锦绣屏障,被侍女们拥簇着袅袅走了出来。

一时之间,苍水之畔金妆玉质、莺声呖呖,暗香飘渺、花团锦簇,眩人眼目。平民女子也精心妆点,比起中央贵族的华丽排场,也别有清新朴素的韵味。

难怪凉州城的男人们轰然雷动,这是真正的百花齐放,悠悠的苍水似乎也泛起了胭脂薄腻。男人们被远远挡在外围,贵族子弟也没有机会走进苍水之畔,这个时侯,女人是完全的主角。

僧侣们唱起悠长的梵呗,凉州城的女人们在天神面前虔诚地祈祷,祈祷父兄长健,祈祷夫婿情好,祈祷持家顺遂。少女们又在祈祷什么呢?祈祷少女自己的梦。

男人杀伐征战,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男人祈祷。

苍茫的大漠斜阳,似乎都绮丽温存起来。

男人的刚,就要搭配女人的柔。这铁血杀伐的乱世,若是少了女人的温柔,该是多么单调乏味?

河西王府的女眷,顾雍的女眷,奚氏的女眷,云氏的女眷……这个时侯,无论贵族或者平民,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凉州城各大世族的女眷齐聚苍水岸边,争妍斗艳,独独没有公子府。

八年来年年如此。

女史转首,凝视着公子怀璧的侧脸。他负手独立,似乎对外面苍水岸边的****绮丽浑然不觉,只是微微仰首,凝望着遥远的天际。

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

他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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