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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兵权的虚衔。
“从前出征,你从来不向我拜别的,因为归期有定,你胸有成竹。”良久,她轻轻道,声音像微微裂缝的珠玉:“为什么?我们有千丈弩,还打赢了一仗,不是么?”
“简歌不敢欺瞒公主,”奏琴的人顿了顿,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沧桑:“千丈弩是神兵,压得住五千铁骑,但一万铁骑呢,三万、五万、十万呢?压得住一场战争,压得住一个国家自己的衰落么?”
战争,有时候,并不只是兵器与军队的较量。
沉默为空气加上了浸透悲哀的重量,一点一点,像是要把心脏一层一层包裹,慢慢地压得一丝气都透不过来。
“公主,请听简歌一言……”谋臣的唇动了动,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但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一旦城破,一刻都不要停,逃离这里,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久久的沉寂,窗外的落雪压在梅枝上,簌簌作响。那狻猊博山炉里的烟气,氤氤氲氲,静静地弥漫了阁室。
“你,会来找我吗?”
她的声音就像窗外的细雪,飘渺地落在空气里,像要融化。
年轻的谋臣站起来,向帘帐之后美丽的身影深深一拜,唇角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修长的身影慢慢走出暖阁,踏上窗外湖沼上的的长桥。
这曲曲折折的湖上木桥,有个十分缠绵美丽的名字——十里春风桥。桥下一片湖沼一望无际,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琉璃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简歌!”
谋士的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
“简歌!”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凄厉悲哀,谋士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身后的人奔过来,“啪、啪、啪”,她的脚步一向那么轻盈,为何却听得那么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急促的呼吸声、暖馥柔软的气息,仿佛就吹在耳边——那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一双纤细的手臂,缠上他的身体。
谋士全身僵住。
“简歌,我怕……”
那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穿越了多少年的时光而来,那时还在丹阳君府,他还是少年、她尚未及笄,他还不是谋臣、她也不是公主;依稀又是那名纤柔的稚龄少女,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稚嫩地呼唤:“简歌,我怕,简歌,我怕……”
那个时候,少年和少女冰凉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是谁,是谁把它们分开,远远地、狠狠地分开?
“不要怕,不要怕呵!”年轻的谋士猛地转过身来,一把紧紧抱住她,仿佛抱住记忆里那个惶恐的少女,抱住流水般逝去的光阴,抱住一个咫尺天涯的梦,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不要怕,鸾姬,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这将会是最后一次抱住她。
谋士猛然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之后,她会恨他入骨,而他再也看不到她。
“一旦城破,立刻离开,鸾姬,离开这个锦绣地狱,再也不要回来……”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重复。
落棋无悔!
第四章 谁家子
河西虎贲卫在阳谷关首战失利。
梁国人用简歌之计,扬长避短,梁国军队的战斗力比起虎贲天差地别,就避免正面交锋。城中粮食充足,梁国军队就躲在阳谷关内,任凭虎贲卫在阵前叫骂,硬是坚守不出。若是强攻上来,千丈弩射程超过三百步,三千副千丈弩在瓮城内一架,所有城门前三百步为半径,其内任何角落均在强弩之下,避无可避。
城中更是日夜轮守,更可恶的是,在半夜三更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梁国军队仗着地形熟知,每每派几队轻骑夜袭骚扰,不等虎贲卫反应过来,杀掠几番又立刻逃走,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闹得虎贲铁骑日夜不得安宁。
虎贲卫铁骑速攻天下少有,但遇上这样的软磨之法,实在是像一拳打在棉花肚上,满腹窝火,无计可施。梁国军队粮草充足、地形熟悉,虎贲将士却是远征疲乏,这西北之地几场大雪下来苦不堪言,若再久攻不下就只能撤兵。主将云渊心急如焚,恨不得撕碎简歌这只狡猾的狐狸。
阳谷关失利的消息传到河西的时候,河西王与众臣正在都督府通宵宴饮。
大雪吞噬着大漠戈壁,狂风卷起沙石奔走,酷寒如割,真正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守城的士兵用角壶在番舍里打了烈酒,一口灌下去,骂一句“淡得出鸟来”,一边砸着嘴回味着波斯胡姬那合欢襦下高高的大胸脯,缩了脖子继续在寒风里瑟缩。
但严寒侵不进这熏香暖馥的暖殿,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柔软无比,左右两列长长的胡榻上是真正的金盏玉杯,燔熊掌、脍羔羊是最普通的菜,正中是用西昆仑的雪水煨熟的豹胎和远自东海送过来的晶鲛鱼,鱼被金发碧眼的妖娆胡姬端上长榻时,鱼尾还在金盘里跳动。
采树转灯上镶着数十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彩照人,整个暖阁亮如白昼;千百支光焰跳跃的蜡烛仅仅剩下了装饰作用。
河西王长期沉湎酒色而身体虚弱,筵席不到一半,就支持不住先下去了。
顾氏是河西大族,历代的经营使都督府富丽堂皇,让人叹为观止。大都督顾雍豪爽好客、都督府中多妖童媛女,彻夜笙歌到深夜才是重头戏,酒至半酣的宾客们会看到那些美貌的侍姬与童子来往堂下、妩媚多情,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九名妖冶的胡姬在正中的地毯上跳着胡旋舞,她们赤着小巧的玉足,露出镶着宝石的秀气肚脐和结实修长的大腿;晶莹的足踝上手腕上是串串玉环金镯,随着舞步飞速的旋转,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小溪拍打卵石。
夜色渐深。几名舞姬踏着舞步绕到席地坐着的王公背后,象牙色的手臂柔媚地缠上他们的腰腹,酥胸磨蹭着后背;偷眼看向旁边,一名将军一把把胡姬拥在怀里,在矮榻的掩饰下,大手顺着她□的小腿一路往上,胡姬娇笑着挣脱了他,踏着舞步在他身边巧妙地旋转、闪躲,逗得他心痒难耐。
正中跳舞的胡姬依然在地用身体挑逗着宾客,妩媚多情的眼睛却频频瞥向宾客上席大都督顾雍身边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名身着武士闲服的男装女子,一身青色朴素的棉袍,略显僵硬地端端正正垂首而坐,在一片貂裘鹤氅的金碧辉煌中,像一棵青松立于一片女萝,格外峭拔。她蜜色的面孔轮廓深邃,那身青布棉袍丝毫掩不去她柔韧修长的曲线——在女人的眼中,她如同一名英气勃勃的美貌少年;在男人的眼里,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被厚待坐在正中河西王主座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僵硬地坐直身体,似乎对下面的放肆视若无睹。而第一个位置上面,坐的是安西都护府都督、河西王的“亚父”顾雍。
顾氏、奚氏、云氏以及名将世家的白氏,四大氏族自晋室五百年来,辅佐嬴氏镇守河西,势力极大。白氏已经没落,奚氏追随公子怀璧,云氏、顾氏依旧枝繁叶茂,是河西大族。尤其是顾氏,家族掌权者历代出任安西都护府都督,号称河西王府的智囊;近百年来王府嬴氏衰落,顾氏掌控王府军政大权,这位被河西王嬴怀瑾尊为“亚父”顾雍,便是如今河西王府的掌权人物。
“世侄女如今是个千娇百媚的女郎了,真是光阴易逝啊,我也老啦。”顾都督微眯了双眼,望着下面的一片狼藉,笑容亲切,“世侄女如此国色,不知可有意中人?”
女子垂了眼眸,道:“我一心只想重振河西白氏声威,不曾考虑儿女私情。”
“白兄有女如此,真可告慰在天之灵了。唉,白氏五百年名将气脉,居然就断送在嬴怀璧这小子手里。”顾雍浅啜一口杯中琥珀色的佳酿,看到身边女子暗暗握紧了双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自从嬴怀璧回到凉州,其一,穷兵黩武,征讨羌胡致使库府空虚,一半赋税都用作了军费;其二,收买人心,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压制豪族、重用贱民,其野心勃勃路人皆知;其三,大肆削权,重用贱民,我也就罢了,对你其他世伯世叔更是毫不客气,丝毫不念他们多年来为河西尽心尽力的辛苦、功高年迈,削了他们的爵位、减免他们的俸禄、夺了他们兵权,提十万虎贲卫,目中无人、横行河西,毛头小子、放肆之极!”
察觉到语气的狠辣,他急忙垂眸咳了几声,再抬起眼时,已经又是一派笑意盈盈:“如今不一样了,白氏‘涅槃之剑’归来,我河西王府真是如虎添翼啊。”
笑容可亲的大都督举起一杯酒:“来来,世侄女,这些天因为嬴怀璧伐梁的事府中乱作一团,拖到今日才为你接风洗尘,我得亲自敬你一杯。”
女子犹豫一下,执杯一饮而尽:“谢大都督。”
西域琼浆下喉,女子脸上浮上一抹胭脂色,更显得肤如凝脂。她轮廓深刻,本就有一种带着英气的艳丽,此时容光照人,像一朵怒放的玫瑰。
夜色已深,胡姬的舞蹈愈发妖娆妩媚,台下的公卿将军已经酒劲上涌,不能自制。
“这些舞姬跳得太差了,据说公子府的那些女乐,才是真正的绝色。”顾都督微眯双眼,看着一名侍酒的侍女被年轻公子按在怀里嬉笑,跳舞的胡姬几乎不是在跳舞,而是□裸的勾引了,“但,怎么比得了世侄女的容光绝世……”
红衣女子全身一僵。顾都督不动声色的背后,他的手慢慢覆上女子的背,在女子的长发下面轻轻揉捏,慢慢地游移。
“大都督!”女子齿间急促地崩出几个字。顾雍“嗯”了一声,微闭了眼睛,手却更加放肆。
白璧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几乎要推翻长榻退出这个骄奢淫逸的地方,咬牙忍住,手已经探向剑柄,脑海里却乍然浮现一个月前的那段对话,她以为早已忘干净的对话——
“你是否想成为一代名将,重振河西白氏的荣耀?”
那是一个月前的云氏旧宅。
昔日高华的宅邸一片荒芜,野草长满了庭院,野狐野雉在练武堂上做巢穴。
武士打扮的女子发髻高束,坐在一棵胡杨树下。那棵树已经非常苍老了,粗大的树干要四五个人合围,干瘪的树皮像老人脸上风干的皱纹,被大漠风沙吸干了精魂,枝叶干枯,稀稀疏疏地在深秋的风里萧瑟摇摆。寒鸦在上面做的巢像一个个黑点,映着大漠辽阔的天空和如血残阳。
女子拿出一支竹笛,放在唇边,闭上眼睛,吹奏一曲《行路难》。
笛声像一缕萧瑟秋风,袅袅地响起,拂过胡杨树的落叶,拂过寒鸦的翅膀,拂过夕照的余光,丝丝缕缕的沧桑愁绪,渗透在残阳里。
一声清越的笛声骤然响起,和着女子的曲子。
同样是《行路难》,这缕笛声里,竟然透着隐隐的霸气。那一缕萧瑟的秋风乍然卷起漫天黄云,像金石交鸣,像风沙呼啸,晴空一鹤排云上,万里长雁鸣碧霄。
笛声或低回,或高亢,或叹惋,或豪壮,节节攀升,步步宛转,女子的笛声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携领,堪堪招架,方才跟得上那笛声的节奏。
多少年,她从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吹奏过一首曲子。
一曲终了。有脚步踩着落叶,沙沙地响起。
她蓦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长袍广袖的高大男子,衣裾垂在地上,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墨蓝的眼睛深邃得像一泓深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