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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茉喜怔怔地望着陈文德,看见他在对自己疯狂地奔跑呼喊打手势,可是一时间像怔住了似的,她竟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仿佛是在一刹那间,陈文德跑着跑着忽然向她纵身一跃。从天而降一般,他和那枚炮弹一起扑向了茉喜。
茉喜张着嘴,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陈文德严严实实地压到了身下。与此同时,炮弹打在了窝棚依靠着的山崖石壁上,巨响之中火光与碎石轰然迸发,茉喜只感觉身下狠狠地一震,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茉喜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晕头转向地跟着陈文德上了路,两人一人拎着一个包袱,另外空着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茉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陈文德走,明明是连道路都看不清楚,然而不知为何,竟会是特别地心安,仿佛是漂泊多年,如今终于终身有靠。紧紧握着陈文德的大手,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哎,这回走了,你可得带我多去几个地方,让我见见世面开开眼。北边容不下你了,咱们这回肯定得去南方吧?上海怎么样?还有苏杭二州,苏杭是不是专出好绸缎?”
陈文德回了头,夜很黑,然而茉喜能够看清他的面孔。对着茉喜咧嘴一笑,他吊儿郎当地开了口,“真跟着我啊?”
茉喜不假思索地对着他一瞪眼睛,“屁话!不跟着你,我这是干吗呢?我有在荒山野岭里乱跑的瘾啊?”然后她快走几步跟上了陈文德,“老陈,你少跟我挤眉弄眼的,最烦你有事没事总胡闹了。咱们还没彻底安全呢,你闹什么闹!”
陈文德转向前方,郑重其事地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茉喜跟着他继续快走,心中有种新奇的得意,因为她要去新地方了,她有自己的男人了,再进一步讲,她有家了。她的娘没有家,但是她有。将来和陈文德再生几个结结实实的好孩子,她不但能当娘,她的孩子们还会有个没正经不着调的老爹——多好啊!多齐全啊!
可在这时,陈文德忽然停了脚步。
转身站到了茉喜面前,他弯下腰,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包袱。居高临下地垂了眼帘,他微微躬身,含笑凝视着茉喜,又抬起茉喜的手,低头在那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个冰凉的吻,干燥而又柔软。吻过之后抬起头,他看着茉喜又是一笑,笑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
“小姑娘,真漂亮。”他轻声说话,“今年多大了?”
茉喜怔怔地盯着他,着了魔一般,同时心中涌出一股子热辣辣的酸楚情绪,逼得她想流泪,“十七了。”
陈文德点了点头,目光缠绵地向她微笑,“好,十七好,刚十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然后他就这样笑微微地,缓缓松开了茉喜的手。
茉喜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他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隐于夜色之中,猛然间回过了神,她慌忙对着他狠抓了一把,“老陈!你干什么去?”
可是,她这一把抓了个空。
她真急了,丢了包袱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在极度的悲恐之中,她哭着喊了一声:“老陈!”
一声过后,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她并未看见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交叉层叠着的尸体,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压住了,眼角余光扫到隐约的灰白短发,她知道这是陈文德的肩膀,陈文德保持着她记忆中最后的姿势,用他的身体盖住了她。
茉喜想要动,然而手脚腰背全是麻木的,口鼻也被干血糊了住。陈文德微微地偏了脸,一侧面颊紧贴了她的额角。陈文德身上还有人,是死人,死得张牙舞爪,和周遭残缺不全的尸首连成了片。尸山血海,是无边无际的一片。
“老陈。”茉喜轻轻地呼唤出声,希冀着身上的陈文德可以呻吟一声,骂一句。
等了片刻之后,她面无表情地闭了眼睛,挤出了眼角一滴泪。
没有回应,完全没有回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此时的陈文德特别的冷,特别的重,没有心脏跳,没有呼吸声。他的力量,他的心术,他的志向,他的生命,到此为止。
茉喜只流了一滴泪,一滴泪流过之后,眼睛便干了。
眼睛干巴巴地涩,心干巴巴地疼。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地爱陈文德,她和陈文德好,似乎一直都只是没办法,都只是凑合,都只是别无选择。可在此时此刻,她心疼,比吃了堕胎药时还要疼,比生小赖子时还要疼。没有血,也没有泪,就只有疼,活活地,要疼死她了!
在满口满鼻的血腥味中呼出了一口热气,她想抬手去抱一抱陈文德,可是手脚依然麻木着,忍痛复活了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与心灵。她怀疑自己其实也已经死了,只不过是死不瞑目、借尸还魂,留恋着要再看一看人间模样。
死了,也没关系。她是最怕死的人,是再生不如死也要生的人,然而此刻忽然感觉自己的死活已经无所谓。十七岁,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已经是一只苍老的孤鸟,兜兜转转,无枝可依。
所以,如果能够这样躺下去,一直躺到死,也好。
灵魂出窍了一样,茉喜半闭着眼睛,在陈文德的身下一动不动。先前苫盖棚顶的一片席子垫在了她的身下,让她的细骨头嫩肉不至于被碎石瓦砾硌伤。然而她的确还是受伤了,伤在哪里,她暂时还不知道,她只感觉自己一阵一阵地发飘,仿佛马上就要神魂出窍。这是失血过多的滋味,她尝过,她知道。
但是她也不动心,如果还有鲜血在往外流,那么,由它流吧!
可是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凤瑶的声音!
觅声斜过眼睛望出去,目光通过几条破烂小腿的缝隙,茉喜看见了凤瑶的身影。
凤瑶穿着一身青衣黑裙子,苍白脸蛋是脏的,齐耳短发是乱的。怀里抱着个厚厚实实的小襁褓,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喊得抖抖颤颤。
眼里含着一点泪光,她哭一样地呼唤:“茉喜!茉喜啊!”
第二十七章 与君相决绝
凤瑶是在后半夜下山来的。
那个时候炮火已经停息。最后一阵猛攻很有成绩,停火之后山上诸军等了良久,连一发流弹都没有等来,山下静悄悄的,只有火光点点,是大爆炸留下的余焰,照耀着山谷中这一片无边无际的修罗场。
仿佛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众人都知道陈文德如今已经没什么油水,是个穷寇,所以并不急着下山去抢战利品;唯有万嘉桂别有心思。匆匆忙忙地带了一队卫士,他要下山往战场上去,然而刚刚走出没有几步,他便被后方的凤瑶叫住了。
凤瑶要跟着他一起去,并且用一条小厚棉被包裹了小熙,要把小熙也抱着同行。万嘉桂人在山上,已经嗅到了扑鼻子的血腥气,所以坚决不肯让凤瑶跟着自己走,怕她真见了战场上的恐怖场面,会受惊吓。
然而凤瑶很和气地、也很坚决地,抱着小熙跟上了他。
及至下了山,凤瑶果然是被满目的断臂残肢吓着了。
吓是吓在了心里,她用棉被一角轻轻遮住了小熙的头脸,咬紧牙关在冰雪血肉上走。万嘉桂用一支步枪当手杖,一边弯腰翻看着囫囵完整的尸首,一边大声地喊茉喜。喊着喊着,他的眼睛忽然一热,心里想不通,想不通当初那个胆大包天会爬墙的小丫头,怎么就会流落到了这个人间地狱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那一夜宁可憋死,也绝不会去碰茉喜。
他不爱她,可他愿意给她当一辈子的大哥,若是大哥也做不成,那么至少,他要让她活泼泼地活下去,他要给她好吃,给她好穿,等她真长大成人了,再给她预备一份好嫁妆——他们之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是对的!
主战场的尸首最多,一具具支离破碎,让人简直无法计算数目。万嘉桂发现了几具军官的尸体,全是面目全非的,让人无法猜测他们的本来模样。其中有两具特别高大,非常像陈文德。万嘉桂盯着那两具尸体看了半天,看得呼吸都乱了,一颗心慌得跳乱了节奏。凤瑶走到近前,也盯着那两具尸体看,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傻看。
看过良久之后,凤瑶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颤颤地喊:“茉喜,我来了!”
她又轻轻地拍了怀中的襁褓,“小熙,你哭一声,母子连心,你哭她一定能听到,你哭一声。”
小熙果然哭了一声,懒洋洋的,就只一声。
凤瑶是个不经风雨的人,平日里见个死猫死狗死耗子都要受惊的,如今磕磕绊绊地走在死人堆里,她带着满鞋满袜满裙摆的人血,却像是见怪不怪了一般,麻木不仁地只是走。和陈文德的军队一起灭绝的,还有山谷中这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偶尔见到了一个便装打扮的村女尸首,她立刻三步两步地跑过去,深深地弯了腰细看。一眼看过去,她也许会看到一张好脸,也许会看到半个脑袋,没有准,但是无论看了什么,她都不叫。
她是来找茉喜的,除了茉喜,其他的一切,美好也罢恐怖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手托着厚襁褓中的小赖子,一手捂着襁褓一角遮挡了小赖子的头脸,她在血腥的寒风中微微张了嘴,哽咽一般地喘息,口中暂时没了声音,只有心脏在剧烈地跳,每一跳都是一声呼唤:“茉喜!茉喜!茉喜……”
忽然感觉身边走来了人,她猛然扭头,却是看到了万嘉桂。
对着万嘉桂怔了怔,她转向前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话:“怎么会没有呢?”
不等万嘉桂回答,她继续向前跌撞着走去。
而万嘉桂呼吸着黎明之前最寒冷的早春空气,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因为心里也在茫茫然地想:“怎么会没有呢?”
枪炮无眼,茉喜当然是可以“没有”的。他们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万万不肯往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凌晨时分,凤瑶踏着满地冻硬了的尸首,一路走到了这最后一片战场。
初春时节,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凤瑶脱了外面的小袄,将小熙又包裹了一层。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脸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鲜血冻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她像是没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轻轻地唤了一声“茉喜”,随即提高声音,又重重地再唤一声:“茉喜!”
她没看到在不远处几具冷硬了的尸首下,一只遍布鲜血尘土的小手猛地动了一下。
可是,就只动了那一下。
茉喜偏着脸,静静地凝望着凤瑶,差一点就要呼喊出声了,差一点就要挣扎着向她求救了。凤瑶啊凤瑶,一年没见了!这个天气你穿单衣,你是要活活冻死吗?
但她终究还是没叫也没动,因为她随即又看到了万嘉桂。
万嘉桂穿着一身利落的戎装,军帽攥在手里,露出凌乱乌黑的短发。茉喜静静地转动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剑眉星目直鼻梁,是英雄好汉的身量配着戏台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这样的男子汉,谁能不喜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来,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见万嘉桂,大概也还是要对他一见钟情,也还是要爱到歇斯底里、走投无路。
而且,自己没有爱错人啊!这么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满头的热汗。垂着双手站在凤瑶身边�